穆先生到的時候,大佬們一個都沒出來迎接,他在披紅掛綵的門前停下,那裡有三個階梯。
他默默望着那階梯,身後是默默望着他的人們。
前方靜室內,江湖霸主們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任你如何架子大,此刻你打算如何體面地進門?
這階梯是灌封澆築的麻石,拆不掉,也踏不平。
無人攙扶,這門進得狼狽,先前擺出的架子,就瞬間塌了。
面子說到底,不是靠着踐踏別人掙來的。是靠實力一點點掙的。
他在階梯前停住,看也不看前頭的人,淡淡道:“鋪平。”
衆人脣角露出譏笑之意——用木板鋪平階梯。推輪椅上去,是個辦法,但是他能從周圍的店鋪裡,借到一塊木板嗎?
想着他的護衛,在店鋪求借或者購買木板,頻遭冷眼的模樣,衆人笑得就越發快意。
一言不發就扳回一成的感覺,真的很快意。
羅剎透過窗戶,看了二護法雷生雨一眼,雷生雨一臉恭敬之色,站在一邊,看起來就是一個唯主子之命是從的忠心屬下。
周圍店鋪很多木板,鋪板就是木板,老闆們將鋪板下下來,掂在手掌上,甩得噼啪響,斜眼笑看穆先生這羣人,等着他們來求借或者硬要,然後正好,揍他個七竅生煙。
護衛們卻沒有去借或者尋找木板。
一個漢子走上幾步,看起來平平常常的人,每一步身體就漲大一圈,走到臺階下時,他漲大的身體已經將衣服崩破,他乾脆將衣服甩掉,露出一身黝黑如鐵,發出油光的肌肉。
然後他砰一聲,撲倒在臺階上,稍一運氣,周身肌肉堅實地賁起。
他用自己的身體,將臺階“鋪平”。
不等瞠目結舌的霸主們反應過來,護衛們已經簇擁着穆先生的輪椅,駛過了那漢子身體。數百斤重量從人體上壓過,衆人並沒有聽見任何骨裂的聲音。
整個玉樓坊,靜悄悄。
輪椅進入樓內那一霎,那漢子吐氣開聲,一躍而起,周身無傷,他的同伴扔給他一件外袍,他隨意穿上,眼看着身體就慢慢縮了回去,看起來一如常人。
靜室很靜,霸主們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鐵布衫橫練功夫,很多人都有,但在這種時候想到這一招的,並不多。
這穆先生,有種沉默的霸氣,令人凜然。
更重要的是,練橫練功夫的,多半練在外形,看起來就高大魁偉異於常人。但這個護衛能將橫練功夫隱藏自如,這一手,諸位霸主卻是聽也沒聽過。
此刻他們再看那羣平平無奇的護衛,眼光便多了幾分審視,誰知道那普通面目下,藏着多少奇異手段?這影閣能在玳瑁這麼複雜的、別人早已插不下腳的地方,短短五年崛起,果然有幾分本事。
室內,大太保當先站了起來,十三太保組織最近連連受挫,內心深處更希望得到同盟。
有人帶頭,其餘人也便順勢站起,迎了上去。
門廳前,斜倚輪椅的人,慢慢擡起頭來,一笑。
銀色面具幽幽生陰冷的光,他脣角笑容的弧度卻清豔如夏日蓮。
衆人有一霎的窒息。
……
景橫波到了二樓的雅室,雅室對面不遠,就是宴客廳,是三間屋子打通,做成軒敞的一大間,極盡富麗繁華。
屋內原本聚集了很多女子,嘰嘰喳喳,她進去的時候,所有人忽然就靜了。
女人,對於他人的美麗,總是敏感的。
景橫波也不理他人眼光,從容進入,那些女子卻將凳子都佔滿,沒她坐的地方,景橫波也不在意,正準備靠牆站着聽,一個少女站起身來,將自己的凳子讓了給她。
她笑容羞怯,穿一身青羅軟紗,簪白玉簪,姿容清麗,在一羣濃妝豔抹的女子當中,別有一種楚楚的韻致。尤其一雙手,如玉如雪,指尖晶瑩,非常小巧精緻。她也似對自己的手很珍愛,指甲上鑲了細小的水晶粒,雖然不值錢,但舉手投足間微光閃閃,更添幾分風采。
景橫波原本不喜歡這種小白花似的女子,卻覺得她笑容純淨,和最討厭的那個女人不同,便笑拉她一起坐了聽。
聽了一會,才明白原來這邊江湖宴客有個規矩,對於貴客,要有“頭奉、”二奉“、”三奉“。
所謂”頭奉、“二奉”、“三奉”,是指頭菜、主菜和最後的湯點,分別由選出來陪伺的最美的女子奉上。頭奉自然是奉給最尊貴的客人,二奉給最尊貴的陪客,三奉給主人。
一般來說,頭奉是最好的差事,會得到很重的賞賜,而且第一個出去的女子,很容易獲得霸主們的青睞,飛上枝頭做個姨娘什麼的,比比皆是。
三奉多少也會得了賞賜。唯獨二奉,有時候會出事,江湖人愛爭排位,誰是最尊貴的陪客,有時候還真難定論——比如今天這種場合。
所以姑娘們都在爭做那個頭奉,以免災禍。
店主卻將目光投在了景橫波身上。頭奉都選最美的姑娘,以前這個問題還挺頭疼的,春花秋菊,誰算最美?但今兒可沒這個問題。
景橫波倒也有出去見識一下的打算,不過她眼角一瞥,正看見身邊的少女,低着頭,面頰漲紅,似乎有話不敢說的模樣。
剛纔在爭的時候,她就一直這模樣,所以從頭到尾,就沒人注意上她。
“你想去?”她碰碰新同伴的膝蓋。
“嗯……”回答的聲音細如蚊蚋,“……我……我想贖身,還差一點銀子……嬤嬤說再不拿來,就不給我從良了……”
景橫波哦一聲,恍然大悟。又一個青樓女子遇見心許兒郎,欲待從良的故事。
這是好事。她立即道:“我忽然有些不舒服,要麼我二奉?倒是我身邊這妹妹,我覺得很適合頭奉呢。”
店主仔細看了看,他本身也是江湖人士,對女人自然很有研究,平時他會覺得這少女太單薄清素了些,此刻和這滿屋鶯鶯燕燕比起來,卻又覺得別有風姿眼前清爽,再看見她那雙美妙的手,眼睛一亮道:“頭菜正是燕窩薄荷蓮羹。由你這雙蓮花一般的手端上去,定有相得益彰之妙。就你了。”
少女感激地握一握景橫波的手,隨店主去了,她的掌心溫暖滑膩,絲緞一般美好的觸感。
景橫波看着她單薄的背影,沒入前方輝煌的燈火,不知爲何,心忽然一跳。
……
席面已開,客人位上,坐了年輕的穆先生。
所有人的神情都飄飄蕩蕩,所有人的言語都天上地下,所有人的眼神,都暗暗掃着他。
威脅試探,冷嘲熱諷,旁敲側擊,邀請警告,所有語言的技巧都使用上了,所有敲打人的方法都用過了,但面前的這個人,如風般無蹤,如山般巍巍,如水般流動,如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你覺得似乎發現了很多,遇見了很多,但是一回味,才發覺其實什麼都沒有。
說了半天廢話,對方到底多大規模,如何起家,實力怎樣,以及將來打算,統統都沒摸到,所有人只看見他脣角一彎淡淡笑容,勾着這夜分外悽清的月。
衆人都有些悻悻,眼色陰沉。
氣氛冷落下來,門外適時響起了敲門聲。
“幫主,是否可奉頭菜?”
“進來。”
門開處,少女有點緊張地,邁入這江湖霸主羣聚之地。
她蓮步姍姍,裙裾無聲在地面曳過。手中湯盆,點滴不驚。
此時霸主們心情都不大好,也沒人有心思關注那少女,少女垂着眼睫,微微顫抖,難掩微微失望。
穆先生很隨意地坐着,手背淺淺撐着下巴。燈光下只看見他線條優美的手,和同樣優美的淡紅的脣。
那少女進門第一刻他看了一眼,之後卻再沒有擡起頭過。
少女將頭菜跪坐奉上,青玉瓷盆裡,蓮花狀的燕窩盈盈開放。
她的手也若蓮花,雪白嬌嫩,瘦不露骨,指甲上細碎的水晶,被室內輝煌的燈火,耀得光芒閃爍。
羅剎的目光,落在了這雙手上。
她眼底,忽然浮現微微的惡意——既然試探警告,都不起作用,那麼不妨來個重的。
“頭菜奉菜多美人。”她微笑,“穆先生,覺得此女如何?”
穆先生微微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但那一眼,也只到那雙手而已。
“手很美。”他淡淡一笑。拋出一枚珍珠。算是賞賜。
誰都聽出這話的敷衍之意,衆人臉色越發不好看。尤其他的態度——按規矩,如果真的打算迎合主人,是該將此女要去的,要得越積極,越給主人面子,也越是恭謙的態度。
如此漫不經心,然後又對一個妓女,拋出這樣珍貴的珍珠做賞賜——珍珠大如龍眼,圓潤潔白,價值千金。那少女的眼神,驚喜得快要暈去。
這簡直是狠狠踐踏他們的面子。
羅剎笑容裡,惡意更濃。
“是啊,手很美。”她微笑,“你喜歡就好。”
她揮手,對店主使了個眼色。店主微微一笑,躬身帶着興奮的少女離開。
在樓梯的拐角處,他將少女交給屬下,笑道:“仔細些,不要弄得不好看,還有,不要發出聲音,驚擾了貴人的興致。”
“是。”
少女睜大懵然的眼睛,被店小二輕輕地推下去。
他的笑容也似帶着惡意。
“走吧,你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
景橫波忽然有點坐立不安。
心中似乎有點不好的預感,彷彿有什麼不太好的事正在發生。
她坐不住,便起身踱步到窗邊吹風,屋外店主在通知她,準備奉第二道菜,她隨意嗯了一聲。
這窗戶對着後面的院子,院子和前樓的燈火輝煌不同,陰暗而隱蔽,只點了昏黃的風燈,就着慘淡的燈光,她看見幾個人匆匆走進了一間小屋。
其中一個身影,似乎就是剛纔奉菜那少女。
奇怪,她不是去奉菜了,怎麼跑到後院去了?而且看起來有點身不由己。
然後她似乎聽見了一聲慘呼。
隔得遠,聲音聽起來細微,又被前樓傳出的絲竹之聲淹沒,景橫波也不能確定是不是慘呼。
風將一些顫顫的聲音捲來,不能分辨來自何處。
隱約那間小屋起了竈,煙囪裡有煙氣冒出,卻沒看見人出來,景橫波一眨不眨地盯着,不知道爲什麼,院子裡的黑暗,人影的詭秘,和煙囪裡漂浮不定的白氣,總讓她覺得心中發瘮。
過了一陣子,有人推門而出,端着一個盤子,盤子蓋着銀蓋子,往前樓而來。
廚房不是在前樓內麼,怎麼後院也有人送菜?而且那屋子看起來也不像廚房啊。
她身子前傾,看見小屋內又出來幾個人,拖着一個袋子,袋子上斑斑駁駁,看起來不大潔淨。
那些人將袋子挪到一個架子車上。
袋子翻動,袋口微鬆,忽然垂落下一截白白的東西。
景橫波霍然渾身汗毛一炸!
她看清楚了!
那是斷臂!
一截雪白的、還在滴落鮮血的斷臂!
景橫波渾身僵硬,只覺得心底有無限恐懼逼近,在黑暗的深處看見更深的黑暗,到處剝落血色的痕跡。
她擡一擡手,院子裡的袋子忽然又翻了個邊,這回露出一張臉。
那清水芙蓉一般的臉容。
屬於剛纔還在微笑,給她讓座,想要一個頭奉的機會卻根本不敢爭取的,羞怯懦弱的小姑娘。
她將頭奉機會讓給了這個小姑娘,送她上了死路。
景橫波盯着夜色裡那白白的臉,渾身一陣燥熱,一陣寒冷。
有那麼一瞬間,她對玳瑁,乃至整個大荒,都產生了刻骨的仇恨。
這吃人世道,殺戮強權。
院子裡擡麻袋的人,似乎對麻袋忽然被掀開有點詫異,咕噥一聲,將麻袋再次封好,快步擡向院外。
景橫波雙手緊緊扣着窗櫺,聽見身後店主婉轉的聲音,“姑娘,該二奉了。”
她有點僵硬地轉身,看見店主手裡捧着的托盤,質地精潔細膩的杏黃雲紋大瓷盅,依舊用銀蓋子蓋着,一絲熱氣也不露。
這裡面,是那雙手嗎?
她走過去,接過托盤,看了店主一眼。
店主正要微笑說話,忽然迎上她的眼神,只覺得如被冰水當頭澆下,驚得渾身一顫,一時連要囑咐的話都忘了。
等他回過神來,景橫波已經端着托盤出了房間,步子很快,很穩定。
店主愣愣站了會兒,才“哎”了一聲道:“我還沒告訴你,該奉給誰呢!”
……
景橫波出了房間,沒有立即去大包廂,靠在門邊,先深深吸了口氣。
心情太惡劣,她怕影響自己等會的出手。
是的,出手。
原先她只想瞭解一下玳瑁的江湖霸主,瞭解一下今天的客人,她已經知道請的正是那神秘的穆先生,順便還想聽聽這些玳瑁霸主們有什麼重要的計劃。
但現在她改變主意了,她今天不把這一場大宴鬧個天翻地覆不算完。
手中托盤似乎很重,她盯着那蓋子,想着要不要打開。可又實在沒有勇氣,怕一打開看見一雙手。
她靠在門邊定了定神,忽然看見一個小二端着托盤,從走廊盡頭走了過來,托盤上是淺口碟子,上頭也蓋着銀蓋子。
她一閃身,擋在了那小二面前。
“端的什麼菜?”她問。
那小二不防一擡頭面前多個人,驚得一跳,銀蓋子向一邊一滑,他急忙用手擋住,臉色已經變了。
“這不是你該問的事,走開。”他冷聲道。
景橫波盯着他看了一眼,慢慢退到一邊。
不用看了,她知道了。
她目送着那小二,端着托盤,走進了包廂。
……
這一桌酒席,賓主不歡。
穆先生是個很奇怪的人。他雖然戴着面具,但性情並不冷淡,甚至可以算得上溫和謙讓,說起世情典故,也從容自如。但不知道爲什麼,每個人在他面前,都有點不自在,每個人和他說話時,都不由自主地要斟酌詞句,無法放開。他似乎有一種威重的力量,讓所有人不敢放肆。
對於這些叱吒江湖,享盡尊崇的大佬來說,這種“小弟”般的感覺實在不好受,尤其對方明明還算親切,但自己還是不自覺地謙恭,簡直就像在自輕自賤。
所以席上氣氛漸冷,大家都有點不樂意說話了,只有羅剎還在笑着,眼角瞟着門邊。
小二端着新的一盤菜上來時,她笑得更得意了。
“這是我們爲貴客特意準備的菜式,您剛剛親自誇過的,我們趁鮮,給您做了來。”羅剎親自起身,將那青花大瓷盤置於正中。
她的手按在銀蓋子的銀紐上,笑看着穆先生,“您猜猜,是什麼?”
穆先生擡起眼。
一霎間他眼眸深若靜湖,湖水上浮着細碎的雪和冰。
羅剎接觸到這樣的目光,也不禁心中一震,一震之後卻更加興起了“俘獲他,壓服他”的挑戰之心。
她毫不退讓地回望着他,她知道自己俯身的角度很美,下巴會顯得尖俏,有種精靈似的美麗,而這個角度,還正好展示自己豐滿處極豐滿,纖細處極纖細的曲線。
穆先生的眼光卻一滑而過,看她和看對面的牆沒什麼區別。
他手指輕輕轉了轉酒杯,微微偏頭看了一眼門外,道:“羅剎門主如此隆重推薦,自然是最好的。”
“確實是最好的,是你喜歡的。”羅剎一笑,猛地掀開銀蓋。
滿桌的目光一定,隨即,笑聲響起。
“果然好菜!”
“穆先生親點,自然要給先生面子。”
“柔荑如蓮,細嫩芬芳,先生一定喜歡得緊。”
“這可真真是待最尊貴客人的禮數。”
青花瓷盤裡,一雙手。
手豎立着,擺弄成優美的姿勢。嬌小精緻,十指纖纖,手背雪白,指腹粉紅,指甲上水晶細碎,在滿堂輝煌燈火下光芒流轉如劍。
只是那白,不再鮮活,透着膏體般的白色。
手已經煮熟。
所有的目光,有的陰冷有的譏嘲有的噁心有的探究,唰一下都落在了穆先生臉上。
他看着那手,沒有表情。
因爲他連那線條優美的脣,都沒有一絲變化,冷笑譏嘲,或者衆人期待的震驚噁心,都沒有。
他只是依舊如看牆一般,看了一眼。
“先生以爲如何?”羅剎笑問。
他沒有立即回答,頓了一頓,在衆人屏息般的等待裡,才平靜地道:“不錯。”
衆人抿了抿脣,微微失望。心中都掠過一句話:此人城府海底深。
羅剎卻不肯放棄。
“初蒸美人手,最是鮮嫩芬芳。”羅剎立即夾起一隻手,往他碗裡放,“先生請先嚐。”
他眼眸一擡。
羅剎心一跳,忽然感覺到殺機。
沒等她來得及有所動作,忽然“砰。”一聲巨響。
門被踢開。
這一聲響得突然激烈,以至於席上被震得杯盞一跳,羅剎手中的“菜”,跌落在穆先生盤內。
那手跌在盤內,依舊豎立着,向天,似在呼號。
穆先生並沒有看那手,他轉頭看向門邊,目光霍然一跳,這溫和淡靜的人露出這樣震驚的神色,衆人都覺驚訝,目光順着向門邊投去,打算呼喝斥罵的人,在看見門邊人的那一霎,忽然都忘記了言語。
門前有美人。
雪衣曳地,紫綃金邊,厚重衣裙生貴氣,薄紗輕綃便生出幾分盈然飄舉,似有仙氣。
自大蓬雪綃裙襬向上,是極美極流暢的身形曲線,他人的眼光猶自在優美身形上流連,忽然就發現她一段雪頸如玉雕,剛剛驚歎頸項鎖骨的精緻,忽然又發現那張臉絕豔傾城,極深的眸色水光盪漾,黛青的眉遙遙遠山,紅脣是豔色一抹,又或者一柄紅顏刀,男人們的目光觸上去,便顫一顫,心上裂了道驚豔的傷。
她立在華堂深處,集聚人世間色彩,身前身後就只剩了空曠深遠的黑,像一幅名畫,她在中央,自奪天地之光。
有那麼一瞬,每個人都有點恍惚,覺得好像看見王者蒞臨,仙子遙降。
不過這令人窒息的美人,造型有點點違和——她手中託着托盤。
正是這個托盤,提醒了羅剎,她是女人,對女人的美雖然也驚震,卻不至於沉迷,她最快反應過來,冷喝道:“你是二奉的女子?怎可如此無禮,還不……”
話音未落,雪色裙綃一旋,景橫波已經出現在席前。
這是大圓席,坐得下十八人的那種。玳瑁喜以圓席議事,更增親熱。
她一眼看見桌中那盤“菜”,眼底火焰一閃。
再一眼看見客席上的面具男子。
面具男子正在看她。他從未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停留過久目光,但從她出現在門口開始,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當她目光轉過來時,他又將目光,輕飄飄地讓了過去。
景橫波沒看他,只看見他面前的碟子,看見了那隻手。
還真吃!
她壓抑已久的怒火蓬一下躥出來,擡手“嘩啦”一聲,便將這一盆當歸百年老參雞湯兜頭對他砸了下去!
人影一閃,“嗷”的一聲慘叫。熱油飛濺,被美人和美人的彪悍驚呆的男人們,此時才反應過來,發出連聲的怒喝。
“刺客!刺客!”
“來人!”
“拿下!”
景橫波適時飄出三丈,躲過了旁邊一柄刺過來的刀。
人太多太混亂,她根本沒看清是誰出手,她也不管是誰出手,閃退之後立即就是閃進,唰一下閃到桌邊,擡手,猛地掀翻了全桌。
杯盞傾倒,湯菜四濺,瓷器碎裂的清脆之聲不絕,滿桌的人驚慌後退,靠近窗子的人,一擡腿甚至打算穿窗而出。
景橫波手一擡,啪地一聲關上窗子,那正準備衝出去的大佬,在窗戶上撞了個鼻青臉腫。
身後有瘋狂的攀登樓梯聲音,腳步咚咚,是底下的人聽見聲音趕來救援了。
景橫波手一揮,牆邊一個專門放茶具的沉重的櫃子飛起,堵住了門,隨即砰砰砰,又是一堆人撞在了門上。
兩邊門窗堵住,滿地瓷片亂濺,景橫波手一揮,碎瓷飛起。
江湖霸主們愕然擡頭。
他們看見了奇景。
無數各色碎瓷片騰空飛舞,似無數暗器在氣流中浮沉,籠罩了這一間巨大的包廂,那些瓷片尖銳的棱角,在燈光下閃閃發光,在他們身側呼嘯,將他們密密包圍。
所有人驚詫地看着這一幕,不明白這些瓷片怎麼能全部飛起,以內力控物,在場的人都能做到,但是要想將這所有碎裂的大大小小的瓷片,都掌控飛起,如一場飛雪一樣,在這樣巨大的空間裡飛嘯這麼長時間不落,誰也沒這麼深厚的內力。
衆人渾身溼淋淋油滴滴站在那裡,心裡都知道,這些瓷片,隨時將鑽入他們的身體,刺出無數的傷口,甚至可能割斷他們的經脈,鑽入他們的內臟,穿透他們的身體……
衆人激靈靈打個寒戰,忍不住看向景橫波,然而此刻景橫波還在忙着關窗,阻擋所有試圖從窗口逃出的人——這家酒樓的窗子是特製,外面有包鐵,一旦關起,想要出去不那麼容易。
衆人神情更是驚異,他們不認爲景橫波在關窗的同時,還能控制瓷片這樣連續飛舞。
此時瓷片飛舞,大多人都不敢動,都怕一動,那些圍着他們呼嘯,似乎在找他們身上軟肉的瓷片,就會立即扎入身體。
這種等待倒黴的滋味不好受,所有人臉色發白。
出手的自然是景橫波,同時操控窗戶門以及瓷片對她現在來說,不算什麼。自從練習過唱着忐忑洗內褲再按顏色分類入抽屜後,再多做幾件事也無所謂。
她控制着門戶,堵死這些人,隱約覺得似乎少了一兩個人,但此時也無心查看。
她沒注意到,大圓桌背面,在瓷片襲擊不到的死角,緊緊貼着兩個人。
十三太保組織裡的大太保屈少宏,和二太保簡之卓。
剛纔景橫波砸菜掀桌的時候,大部分人要麼往門口跑,要麼往窗邊跑,屈少宏也打算往窗邊跑,卻被簡之卓一把拉住。
簡之卓將屈少宏拉到了桌子下,兩人貼上桌子底部。景橫波帶動的氣流呼嘯,將桌圍掀起,也看不見這兩人蹤影。
桌下的黑暗裡,簡之卓聽着外頭的動靜,神情深思。
外頭景橫波堵死了窗戶,看着這羣人,冷笑一聲。
瓷片包圍最密集的,就是穆先生,她此刻對這人深惡痛絕——這菜不管是不是他點的,但他竟然要吃!
一瞬間,所有之前對這人留下的好印象,都毀了。
吃!吃!吃死你!
她手一揮,瓷片最先向穆先生落下!
周圍衆人沒想到她先對付穆先生,都露出快意神情。
眼看瓷片將要將穆先生扎個千瘡百孔。
他忽然人影一閃,不見了。
下一瞬景橫波後頸一涼,又一熱。
有人將手指擱在了她的後頸上,然後,吹了口氣。
這一口氣驚得她連汗毛都豎了起來——自己身後怎麼有人?身後明明是櫃子!他怎麼過來的?
眼角瞥到一角青色的絲袍,淡而雅靜的顏色,她認出是穆先生的。
他坐在櫃子上,一隻手臂壓在她肩上,脣離她的頰很近,看上去,像是撐着她的肩親暱附耳說悄悄話一般。
可這麼一撐,她就瞬移不了了。
她心中一涼,有點不可思議感覺,她現在已經和當初不可同日而語,爲什麼還會遇上這種處處可以制住自己的人?
瞬移不了,控物還能行,她一不做二不休,手一揮,瓷片呼嘯飛落。
管這穆先生要做什麼,先給這些噁心的玳瑁霸主們,都留下點深切紀念再說!
穆先生卻在此刻,在她身後,衣袖一震。
漫天飛舞的瓷片忽然收攏成一束,直奔羅剎而去!
羅剎很精明,她一直躲在角落,背靠着牆壁,這樣,瓷片無法對她形成包圍,只能懸浮在她面前,她打算一旦瓷片真的刺下,她就撞破牆壁逃出去。
哪怕這樣逃聲勢太大很難看,此刻也顧不得面子了。
然而就在她得意自己的精明的時候,整間屋子的瓷片,忽然像被抽走,聚成一束,出現在她面前!
一霎間她睜大眼,看見面前瓷片聚攏成一根彩色巨杵!向她當胸衝來。
她驚惶地擡手揮刀,一邊想撥開巨杵,一邊想撞破牆壁。
身上卻忽然失了力氣,牆壁撞不破,刀撞上了巨杵,瓷片忽然散開,從刀四面飛散。
穿過刀後,瓷片忽然又聚成一束,唰地一聲,掠過了她舉起的手腕。
羅剎的慘呼驚天動地。
衆江湖霸主僵立在室內,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
無數碎瓷從羅剎腕間割過,碎瓷都很小,造成的傷口自然不大,但碎瓷很多,前赴後繼,一遍遍地割着羅剎的手腕,就像鋸子在慢慢鋸木頭,無數的血肉如木屑一般紛紛灑下來。
羅剎痛得無法控制地尖嘯,拼命東奔西逃,想要逃脫這些見鬼的,彷如附了鬼魂般的可怕瓷片,然而她跑到哪裡,瓷片就追到哪裡,七彩翻飛,真如一隻沒有實質,忽散忽聚的幽靈,陰魂不散地追着,一點點割啊割啊割啊割……
滿地裡遍灑鮮血,一開始鋸下的是皮肉,漸漸就是雪白的骨屑,羅剎無法擺脫這樣可怕的凌遲之鋸,顫抖着倒在地下,在一地油膩污髒之中翻滾,而那些瓷片,還在慢慢地鋸啊鋸啊……
羅剎現在希望,被一刀砍下雙臂的是自己,此時她才覺得,一刀砍臂是福氣,是痛快。
她在地上翻滾掙扎,不顧那菜餚猶自滾燙或粘膩,她終於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求饒,聲音慘烈得令人足可做三天噩夢。
“啊啊啊放了我放了我!”
“我不該砍你的手做菜!你饒了我!我給你厚葬!立祠!生生世世供奉!”
“饒了我!饒了我!我給你磕頭!饒了我啊啊啊啊……”
滿堂的江湖霸主,僵立在當地,直勾勾地盯着這噩夢般的一幕,只覺得心腔發緊,呼吸窒息,從指尖到腳尖,都在發冷。
尤其當他們想起,剛纔正是羅剎,下令砍了那少女的手時,更覺得連血液都似凝固了。
他們一生刀頭舔血,草菅人命,手下亡魂足有千萬,從不信命,從不畏鬼神,也不敢信,不敢畏。
自己都心虛手軟,要如何帶領那麼多人抄家滅門,在這弱肉強食的江湖,以命搏命,以殺止殺,爭搶權益,擴大地盤?
然而此刻,心底泛起的絲絲寒意,和眼前這恐怖的一幕,第一次讓他們發出了驚心的疑問。
難道這世上真有冤魂不散,真有報應不爽?
……
景橫波也瞪大了眼睛。
她不知道這事是羅剎手筆,直覺想要報復所有人,但身後穆先生輕輕一揮,所有瓷片都衝向了羅剎。
後頭的事當然是她做的,她現在擁有極其精妙的控制能力,別說讓瓷片變成鬼,變成穆先生都有可能。
聽到羅剎高喊求饒時,她才明白爲什麼穆先生要這麼做。想起羅剎還是美男計的主使人,更覺痛快。
不過她對穆先生放過了其餘人,還是有些不滿。
這些人都該吃個教訓纔對。
然而現在她失了先機,這些人已經從混亂中甦醒,他們也不是弱者,再想一個人整他們個狼狽已經不太可能。
穆先生的手臂輕輕壓在她頸後,還是那種好友搭肩看戲般的姿勢,他的聲音輕輕響在她耳邊:“以後還要在玳瑁立足,何必上來就敵對了所有人呢?”
這聲音微懶,微啞,但是好聽,讓人想起遠山之上,風吹過柔軟木葉的聲音。
景橫波怔了怔。
這句話是在說他自己,還是在勸誡她?
她一分神,失去了對瓷片的控制,瓷片嘩啦一聲墜地,每片都染着殷殷血跡,如一地悽豔花瓣。
羅剎慘叫聲漸止,她暈過去了,手腕處,只留一截皮肉相連。
滿室江湖霸主們漸漸清醒,投向景橫波的目光充滿震驚和忌憚,有人衝過來大叫:“勞煩穆先生,先廢了她!”
穆先生淡淡笑道:“好。”
景橫波心中一驚,身子忽然被他一翻,他衣袖翻飛毫無火氣將她帶了一圈,她雪色衣裙翩然揚起,遮住了衆人視線。
“嗆。”一聲響,他袖中飛出一抹寒光,逼向她琵琶骨。
但她身子經那一轉,已經恢復了自由。
那一轉裙襬猶自飛揚,在衆人視野中如舞蹈般旋出飛雪落花一般的弧線。
下一瞬她的身影已經消失。
衝過來最快的人,已經觸及了她的衣角,卻只抓握到一抹鑲金紫綃,夢一般輕軟,夢一般從指縫溜走。
江湖霸主們對着空空如也的室內發怔——窗戶關着,門還堵着,穆先生下了殺手所有人都看着,她是怎麼在衆目睽睽之下溜走的?
如果不是滿地狼藉,遍地鮮血,和堵門的櫃子還在,他們幾乎要以爲這是個夢,噩夢。
她是山精?還是鬼魅?
後一個想法讓衆人激靈靈打個寒戰。
有人勉強開口,聲音也如蹈夢。
“她是豔鬼麼?是剛纔那少女的……魂?”
穆先生輕輕整理着衣袖,袖子上還殘留淡淡木樨香,是剛纔她身上的香氣。
他眼底波光盪漾,似乎還倒映着她的身影。
那樣尊貴清華的妝扮啊,有多久沒有見過……
一邊微笑答:“也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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