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谷裡終年雪落,玳瑁部卻在下雨。
這雨已經下了將近半個月,淫雨霏霏,連綿不絕,所有景物屋舍都似乎粘上了一層溼氣,所有人的臉都因此顯得面目模糊。
玳瑁部上元城外三十里,碧流山莊,卻有人將一盞盞紅燈籠掛在廊檐下,給這悽清雨景增幾分豔色。
聽說先生要回來了。
今天一大早,鮮于大護法就帶人策馬數十里,親自去迎接先生。
先生自五年前創立影閣,一直身在外地,只對影閣進行遙控。影閣事務,由鮮于大護法主持。
如今鮮于大護法卻說,先生在外事務已經告一段落,之後將會迴歸影閣,和幫裡兄弟好好聚一聚。
影閣上下對此都很興奮。影閣創立五年,發展得很好,但大多數人都沒見過先生。先生其人,如同他一手創立的“影閣”一般,遵循着低調隱秘的行事風格。影子一般虛幻不可捉摸。除了鮮于大護法,似乎就沒有人看過他真面目。
影閣的人們,期待着先生的迴歸,還有一個原因。
玳瑁部近期的勢力爭奪更加激烈。三門四盟七幫十三太保之間,因爲勢力和地盤的各種搶奪,摩擦不斷升級,矛盾越發深。
據說這種瘋狂搶奪,和黑水女王即將到來有關。各家都想在女王到來之前,獲取更多的實力和地盤,真正成爲玳瑁黑水第一幫,由此將女王挾持在手。掌握了女王,就是掌握了玳瑁部的族軍,而對於這些幫派勢力來說,一旦擁有族軍支持,就會更上層樓,真正碾壓其餘幫派,成爲玳瑁第一。
現在的玳瑁部族長,雖然對境內勢力爭奪無能爲力,但卻是個超級滑頭。常年龜縮在王宮內,把玳瑁族軍抓得死死的,守衛着自己和王城。
三門四盟七幫十三太保,雖然對玳瑁王城上元垂涎三尺,卻沒人敢先動手,都怕一動手,沒能吃下玳瑁族軍這塊硬骨頭,或者雖然吃下了骨頭卻實力大損,被其他人趁火打劫。那就得不償失了。
玳瑁的現狀,就有點像整個大荒政局的縮影,都是勢力林立,互相牽制,各有顧忌,暫時相安。
但任何複雜的格局,時日久了都難以維持平衡,現在女王來了,所有人都希望藉此契機,打破這個平衡,真正掌控玳瑁。
掌控女王,支持女王名正言順地從玳瑁族長手中,奪取軍權和王權,之後,天下就是他們的啦。
至於那個女王怎麼想?誰也沒想過這個問題。有人被問到這個問題,都奇怪地看提問的人。
一個失勢的女人,誰管她怎麼想?聽話就讓她當個傀儡女王,不聽話……呵呵聽說女王長得很美,兄弟們要不要都嘗一嘗?
……
在這種情勢下,影閣也面臨着選擇。影閣成立時日尚短,又一直秉持隱秘風格,從不參與到這些勢力的爭奪中去,但自己不參與,不代表別人不覬覦。影閣再隱秘,時日久了,也會被人注意上,這樣一塊看起來羣龍無首的肥肉,自然是所有急於擴充實力的幫派打主意的對象,影閣已經越來越難避免各種紛爭和摩擦,一味避讓不是解決之道,要麼正式走上爭霸的舞臺,要麼就此湮滅。在這樣抉擇的關鍵時刻,當然大多數人希望閣主回來主持大局,給他們指引一個方向。
時勢在變,不可能一種方案實施到老,影閣也需要變局,如果永遠這樣偷摸見不得光,行事束手束腳,影閣也無法發展壯大,遲早會被吞併。
之前先生一直對此不給予明確態度,幫衆們心中惴惴,生怕先生胸無大志,就此耽誤了影閣。
曾有人就此問過鮮于大護法,他是先生身邊最親近的人,最清楚先生的想法。鮮于大護法對此態度也同樣曖昧,總說先生有難言之隱,一切待先生定奪。
如今先生可算回來了,幫衆們想到影閣未來幾十年的命運即將被決定,都有些小小激動,和深深不安。
這種激動和歡喜,也未必蔓延在每個人身上,最起碼影閣內一座高樓上,有人立在樓上,俯視底下道路的目光陰冷。
他面上似也準備了歡迎的微笑,但投出的眼神如劍。
前方道路上忽然響起一陣騷動,伴隨着激動的歡呼:“先生來了!來了!”
樓上人將目光遠遠遞下。
濛濛雨幕裡,一列淡黃的桐油傘,輕輕緩緩地移動而來,遠遠看去,如蒼青的大地上綻開了一簇簇圓形的花朵。
黑壓壓的人頭螞蟻般簇擁上去,檐下的紅燈籠被人羣狂奔迎接帶起的風晃動,搖曳出一片鮮豔的光影,將悽清的雨色照亮。
樓上人撣撣衣襟,緩步下樓,準備去迎接。
他一邊走,一邊慢慢一笑,笑也如這雨,微涼。
……
片刻後,在影閣正堂裡,所有等待迎接先生的高級首領們,面面相覷。
他們歡天喜地地接到了先生,先生卻沒有接見任何人,直接帶着鮮于大護法匆匆進了內室,讓他們在這裡等着。
大多數首領有些愕然,神態依舊恭敬,但也有些首領,露出了不滿之色。
有人冷眼旁觀,脣角一抹笑意森然。
正堂的內室裡,鮮于慶有些不安地站着,他對面青色錦袍的男子,正神色不動,緩緩飲茶。
“先生據說也在附近,也許就快到了,你這樣……”他半晌開口,語氣有畏懼,卻無恭敬。
“他暫時來不了。”青衣人打斷他的話。
鮮于慶的表情就好比吃了個蒼蠅。
“當然,你可以趕緊去告訴他,總堂出事了。”青衣人慢慢喝茶,半晌又道。
鮮于慶這回的表情,又像被糊了一臉的蒼蠅屎。
“他來了你怎麼辦?”他忍不住問。
青衣人看他一眼,他立即閉嘴——管太多了吧?這傢伙被先生髮現不是更好?
“趕緊去吧。”青衣人揮揮手,“你堂口的事,我會替你照管。”
鮮于慶咬咬牙,無可奈何地轉身,堂口的事,他當然不想就這樣交給外人,但不把先生早點接回來,他更不放心。
不知道爲什麼,他明明手中有人,也不是不能奮力一搏,但他就是興不起反抗的心思,不,不是不想,是根本不敢。
眼前這人,自有森然威嚴氣場,他所在之處,連空氣流動都似變得緩慢,令人窒息。
他哪怕語氣淡淡,表情全無,也讓人不得不信,他只要擡一擡手,就有無數人血流成河,灰飛煙滅。
鮮于慶跟隨先生多年,知道這是真正掌握巨大勢力的高位者,纔能有的氣場。這種氣場,玳瑁那許多實力雄厚的首領大佬們,都遠遠及不上。
就連先生,雖也氣場非凡,但和這人的肅殺凝重,也不是一回事。
所以他確信這人自有龐大勢力,也不會貪圖影閣這一份,但這人爲什麼要大費周章,跑來影閣假裝穆先生,他也不明白。
大人物是不是都喜歡各種遊戲?
他走出幾步,忽然回身,“我想知道,內奸是誰?”
這位能知道影閣的所有重要秘密,肯定是閣內出了內奸,這是大事,必須問個清楚。
青衣人輕輕撇開杯蓋,微微低頭,清冽的茶水,倒映他從容眉眼。
“你放心。這事我會幫你解決。”他沒有笑意地笑了笑,“算是拿你家先生東西的回報。”
鮮于慶匆匆出門了,他希望早點把先生接回來,到時候兩龍鬥法去,別再折磨他的心臟和腦袋了。
真不明白,黑水澤這麼多勢力,那人爲什麼偏偏看中了穆先生這個身份?一個穆先生,很要緊麼?能因此娶到女王麼?
……
內室內,他從容起身,準備去見見“自己的”那批屬下們。
他步子很穩,很從容,充滿上位者掌控一切的氣度。
每一步都在走向計劃,每一步都在走向她,每一步,也都在,遠離她。
……
這一日,玳瑁黑水澤的三門四盟七大幫,亦有動靜。
有相當一部分掌門盟主召開了首領會議,會議有兩個議題,一是通報影閣閣主迴歸黑水澤的消息,商討決定日後對待影閣的態度。二是因爲女王即將到達,還要商量一下如何控制女王。
在各大幫派的會議上,衆人對於影閣的態度是一樣的:趁着對方還沒完全長成,早些吃掉!對方不服從,打到他服!
不過對如何控制女王的問題上,那就獻計分歧多多了。有說給她下藥的,有說對她威脅的,有說給她施恩的……
幫派之間也有聯盟,以形成合縱連橫之勢,比如羅剎門、烈火盟和炎幫算是一個聯盟,此時三方勢力大佬,連同麾下的一些零散的小幫會的頭目,也正在討論此事。
烈火盟一臉虯髯的盟主蒙烈火正道:“聽聞女王在七峰山遲遲不出,莫不是尋求到了紫微上人做靠山?若是如此,倒有些麻煩。”
羅剎門那容色妖豔有邪氣的女門主斜斜坐在上方,輕嗤一聲,“她是去求人家幫忙解毒的。以紫微那最討厭涉足世事的性子,他能幫她解了毒就算她運氣大,還會費勁下山給她撐腰?當初玳瑁族長花費多少心思求他,他理過?”
炎幫那個看來面相十分忠厚的幫主呵呵笑道:“或者她去學到了七峰山那批人的手段,也不可不防。”
“罷了罷了!”女門主笑得越發輕蔑,“景橫波沒有武功,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學武之人最清楚,武學之道,須得自幼築基,多年苦練,輔以天賦機遇,才能水到渠成。一門上等心法,靈性再好的人,沒個三四年也摸不到門檻,很多人甚至一輩子都摸不到門檻。更不要提之後還得多年苦練,大量藥物和武技以及無數戰鬥經驗成就。你們有聽過半年能入一門的人?半年時間,就算她毒傷好了,也只夠學點粗淺功夫,能做什麼?打你烈火盟裡的貓,還是我羅剎門裡的狗?”
衆人哈哈大笑,神情快意。身爲武人,人人皆知學武之難,根本不相信誰能在半年內躋身高手,不過拿來說笑而已。
“說起來七峰山人間寶地,尤其第七峰據說還有難得的雪穀人熊。那東西的心用來製藥,幾乎可治天下一切重創,可以說只要還留着一口氣,就一定能活。這可是我武人夢寐以求的至寶,我幫中武功第一的鐵面郎最近受了重傷,正指望這東西救命,可恨紫微上人那老傢伙,多年來盤踞七峰山,硬是不方便下手……”炎幫幫主嘆氣。
“幫主不必爲難,我倒聽說紫微上人其實很少去第七峰,”有人道,“我家地盤離第七峰很近,平日裡都注意着,委實從未見紫微上人去過雪谷。幫主如果真的需要,我等既爲同盟,責無旁貸,自可當幫主帶路。”
“如此甚好。”
“去七峰山麼?”女門主湊過身子來笑道,“如此,正好實施我的計劃。”
“哦?”
“做一件事,兵不血刃最好。”女門主又笑,“收服女王那事,那幾家想必也在商討對策。要我說,人家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何必搞得那麼血淋淋?”
“羅門主是我黑水澤第一女智者,定有妙計,願聞其詳。”衆人露出感興趣的神情。
那羅剎門名叫羅剎的女子,故作神秘笑而不語,伸手輕拍,內堂裡簾子一掀,輕輕走出一個人來。
衆人只覺眼前一亮,忍不住久久端詳,有些性子比較偏狹的,還微微露出嫉妒之意。
站在廳中的少年,衣衫如雪,姿態清傲,雖然被在場衆多頂級大佬圍觀打量,卻沒露出一分不自在,反倒神態傲然,更添幾分青竹峻崖般的清越氣質。
“如此出衆少年……難爲門主從何處找來!”炎幫幫主華炎感嘆,心中卻在想那羅剎據說最喜美貌少年,門下弟子多絕色,如今看來可真不假。
羅剎笑得甚是得意。
曾經去過帝歌的烈火盟蒙烈火,打量那少年的眼神卻有些怪異,似在思索着什麼。
羅剎目光一轉,特特指了他,笑道:“蒙老可是想着了什麼?”
蒙烈火露出恍然神情,捋須笑道:“果然如此!門主好深遠的心思。”
“比之,怎樣?”羅剎眼底閃現期待之色。
蒙烈火將那少年又仔細看了一遍,先點點頭,想想,又搖頭。
“蒙老怎麼說?”羅剎一挑眉。
“乍一看,確有三分那人氣質。”蒙烈火道,“然再仔細看久了,卻又覺得,差之遠矣!”
“差在何處?”羅剎神情明顯不服氣,其餘人雖聽這對話摸不着頭腦,但也聽出是那少年遠遠不如一人的意思,不禁好奇,這少年風華容貌,已經可說無雙,還有什麼人能遠遠超過他?連那一直神態清傲的少年,都忍不住轉過了目光。
“只得其形,未得其韻。”蒙烈火嘆息,“那年老夫有事去帝歌,尋我那遠房侄子幫忙,遠遠見那人一眼,那般風神,此生難忘。”他一指那少年,“此子容貌雖好,也不過容貌好罷了。神情氣質和那人相比,只顯青澀。而且也不知從哪道聽途說,知那人清冷高傲,因此特特學了那人的清傲之態。卻不知那人從不曾故作姿態驕傲過,他無須驕傲,這世人便自然退讓禮拜。”
羅剎這回沒生氣,隱隱露出神往之態,她一直覺得眼前少年已經姿容絕俗,實在無法想象,還有什麼人能超出他許多。
“世人傳聞,玉白金樞,是大荒少見的美男子。我卻聽人提起,大荒左右國師,姿容更勝一籌,真不知兩人該是何等風華,難以想象啊……”
在場的人看她眼中異光,都不禁暗笑——黑水澤諸勢力中,這位女門主最爲好色,好的當然是男色,這怕是又有新目標了。
蒙烈火卻偏轉臉,輕蔑地一笑——想太多了!那人可不是一般美男子。那是權傾天下大荒第一人,說不定馬上就是大荒之主。一個黑水澤在野武林勢力的草莽頭目,手下有幾個人,也敢肖想他?
還左右國師,想一舉收爲幕下之賓嗎?
只不過人家在帝歌,千金之子,不涉外荒。不會知道黑水澤這裡有人垂涎他,否則這位女門主,就要倒黴了。
“還不知道門主請出此人的道理。”有人指着那堂中少年,問羅剎。
“想必門主是聽說了女王的那一段情史。”蒙烈火道,“傳聞女王和宮國師,曾有一段情緣,卻在帝歌逼宮之夜徹底決裂。門主尋來這少年,和宮國師有三分相像,可是要以此子,換得女王心動,自願和我等結盟?”
衆人聽見宮胤名字,轟然一聲,不禁竊竊私語。
“對了。蒙老睿智!”羅剎目中似有異光,“我這計策如何?所謂人心最重,不費一兵一卒,得女王之心,不怕她不成爲我們的人。”
“但女王和宮國師早已決裂,帝歌城下,女王亂斧甚至砍掉了國師的帝歌旗……”蒙烈火神情有點不可思議,“這像宮國師的人,只怕一見面,就要被女王殺了吧?”
“非也非也。”羅剎搖着塗滿蔻丹的纖長手指,“蒙老,這種事你就不懂了。我是女人,我懂女人的想法。她們最多口是心非。她們越恨誰往往越愛誰。不管怎樣,最初愛上的那個人,永遠最能牽動她心腸。就算她現在已經不愛,衝着那份報復心理,她也會對像宮胤的人,投以更多的關注。我相信,”她傲然一笑,“只要她關注了,就再逃不出,我這精心調教的人的情愛之網。”
大佬們默然半晌,都笑道:“女人的事兒,我們確實不懂。不過反正也沒什麼惡果,不妨一試。”
也有人露出可惜神情,也不知道可惜的是這少年,還是景橫波。
“聽聞女王還是處子,不過各位不要因此覺得可惜。”羅剎眼底閃着狡黠和惡意的光,“女子未破瓜,於男女情愛一道,終究滋味不足。這麼個青澀美人,最該好好調教。等她經歷情愛,風情成熟。到時候,讓她好好陪陪各位……”
衆人曖昧一笑,都道多謝門主操心了。也有人不齒羅剎門淫奔放蕩,這樣的事也在這樣的場合公開談論,但面上都聲色不露,嬉笑感謝。
反正出力出人是羅剎門,成不成,別人都沒損失。
“不過,”羅剎門主眼波流轉,手指敲了敲桌面,“既然我羅剎門爲這件事,費大心思培育人才,出人出力又獻計,將來事情成功,上元城的地盤和軍隊,我要拿大頭。”
事關果實瓜分,所有人立即肅然,打起精神,開始了新一輪的爭奪爭吵爭論,雖然八字還沒一撇,但每個人都很興奮很投入,彷彿那些地盤和軍隊已經獻在眼前,就等他們伸手攫取,無數雙手揮舞出連綿的光影,將牆面上花花綠綠的玳瑁地圖遮沒……
……
他在影閣最高處,默默品茶。聽護衛回報,剛剛發生的羅剎門一幕。
回報的護衛不敢有所隱瞞,但說到那個少年,以及對方的打算時,語氣不禁有點緊張。
他不確定主上聽見這樣“偉大的計劃”,會是怎樣的惱怒。心中暗暗罵對方找死,這樣的缺德法子也敢想。
他卻神色不動,片刻後揮揮手。
護衛退下後,他輕輕擱下茶盞。
手指被茶盞焐熱,他出神地看着那冰貝般的指甲,緩緩泛上的血紅色。
顏色越來越深,般若雪的壓制力量越來越弱,屬於他的時間,也不多了。
如果這時候截下手指,也許能看見骨頭已經發紅,再過陣子,或者就該變黑了。
當然他不知道他的反應,和家族中其他人是不是一樣,畢竟他後來還有其餘的變化。
他想起那日玉照宮送來的那一截骨頭。
屬於他死去長輩的骨頭。
那些黑色的骨頭,終於有一部分出現了白色。
那些人沒有騙他,他們確實已經找到了辦法,來解決多少年籠罩在他家族頭頂的,血脈之毒的陰影。
墳墓裡先輩的骨殖的試驗,已經初見成效。
但是這結果不盡如人意,只能維持三個月的效果。
是能力不夠,還是希望以此繼續控制他,他沒有答案。他只知道,如果說一開始他只承擔了一個家族的性命,後來,就多了一個更重要的人。
他一生行走在鋼絲之上,兩側都是深淵,所以這條路,只能他自己一個人走。
哪怕山風凜冽,兩袖承載孤獨的冰雪。
他輕輕擡頭,今日心中略有情緒波動,他知道是爲剛纔聽見的那一句話。
“我是女人,我懂女人的想法。她們最多口是心非。她們越恨誰往往越愛誰。不管怎樣,最初愛上的那個人,永遠最能牽動她心腸。”
一聲輕語如呢喃。
“告訴我……是這樣麼?”
……
又是明月夜。
景橫波在雪屋頂上緩緩擡頭,吐納出一口霜白氣息,遠遠望去,那氣息似有暗光,如月色。
她輕捷地躍下雪屋,手中拎着獵物。
所謂厚積薄發水到渠成,景橫波第一股真氣出現後,就以一種近乎摧枯拉朽的氣勢,衝破了尋常武人的各種關隘,她的外表雖然還纖細,甚至沒有留下多少練武痕跡,但出手的力度和爆發力,已經和當初不可同日而語。
之後再在雪谷生存,自然沒什麼大問題。景橫波有點奇怪,這雪谷歷練難道就這樣了?除了第一天艱難點,生活條件惡劣點,適應了也沒什麼啊。耶律祁的傷勢在半個月後基本好了,他恢復了戰鬥力,生存更沒問題。但隨即她就發現了真正的坑爹之處——雪谷裡沒動物了!
能在雪谷生存的動物本就有限,這塊地範圍也不算大,估計還有很多動物給紫微上人趕走了,景橫波和耶律祁走了整整一天,搜遍了山谷,挖遍了地洞,最後終於確定,沒食物了。
最後剩的一隻兔子被極其珍稀地吃了五天,三個人互相推讓,都表示兔子太難吃,已經吃膩了。爲了躲避吃這隻難吃的兔子,三個人差點打起來。
那幾天景橫波練功的時候發現,飢餓狀態時練功,真氣流動特別迅速充盈。但是!她仰望着月亮,揉着咕咕亂叫的肚子——餓肚子練功的滋味真不好受啊!月亮看起來怎麼這麼像月餅啊!
前方雪地裡有人影,她爬下屋頂去看,卻是耶律祁,蹲在雪地裡,不知道在做什麼。
聽見她的腳步聲,他停了手,回頭看她:“餓了?”
雪光裡他的笑容比雪清亮。
“還好。”景橫波想說不餓,但肚子裡叫聲太響,騙不了人。
耶律祁笑了笑,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打開布包裡頭還有紙包,紙包一層又一層,景橫波好奇地看着,不明白什麼東西這麼珍貴,讓他這樣細緻地藏着。寶丹?秘藥?食物?
想到最後一個她忍不住嚥了口口水,心裡卻知道不可能的,早在三天前就找不到任何食物了,詢如躺在那裡,已經把雪團看成她最厭惡的蹄髈了。
紙包打開,裡頭一塊獐腿,只有四分之一巴掌大,但已經看得她咽喉裡又咕咚一聲。
“你可真能藏……”她感嘆一聲。
“來。”他遞上獐腿,烏黑的眸瞳幽深而亮。
肉類散發的油香,從未如此刻誘惑巨大,她的胃緊縮起來,似要伸出小手,將這寶貴的食物一把抓取,她趕緊後退,連連拒絕,“給詢如,或者你自己吃。我還好。”
他卻直接將肉塞進了她嘴裡,笑道:“詢如讓我給你的,她胃不好,吃不得這堅硬風乾的肉。”
“你自己……”
“我吃過了。”他對她一笑,“咱們一人一塊。”
景橫波上前一步,拉開他的手,他身後的雪坑裡,露出幾節短短的草根。
景橫波覺得那塊肉哽在咽喉裡,咽不下吐不出。
溫存關懷,他人犧牲,有時也是壓力,她覺得快揹負不了。
她忽然轉身,向谷外就走。
“去哪?”耶律祁跟上來。
“谷裡無法生存,自然要想法子出谷,哪怕沒滿一個月扣完分,也比餓死在谷裡好。”
再餓幾天,那就真的連闖陣的力氣都沒了,據說第七峰深處還有雪山野人,最是兇狠詭詐,就三人現在快餓死的體力,遇上只怕討不了好。反正紫微說過,如果能闖出陣法,也可以不扣分。
說做就做,耶律祁背起耶律詢如,然而當他們走到谷口時,明明看見的是光芒流動的出口,但是再往前一步,景物立即變換,眼前是一模一樣的雪谷,連那一大一小的雪屋都有。他們試探着走進去,依舊是及膝深的雪,刺骨的風,雪屋四周散落吃剩的獸骨,連他們離開時的腳印都有。
“鏡像陣法。”耶律祁喃喃道。
“怎麼破?”景橫波覺得他的神情,似乎是知道破法的。
耶律祁露出一絲苦笑。
“殺了他。”
“啊?”
“紫微上人擅長的是人力陣法。也就是以自身爲陣眼的陣法。這種陣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只要你武功比他高,輕輕鬆鬆便可破陣;但你如果不如他,那你就只有被困。對於紫微上人來說,他的陣法,就等於世上無人能破。”
景橫波嘆氣。確實,論起武功,就她認識的人中,沒人比這老不死高。他以自身爲陣眼設置陣法,想怎麼困人就怎麼困。
“有沒有不殺他也能破陣的辦法?”她不死心。
“有。讓他自己放棄。”
“呵呵。”景橫波笑。
耶律祁卻道:“是人都有軟肋,找到他的軟肋就行。”
景橫波心中一動,嘿嘿一笑道:“我給你們講個故事。”
她將初遇紫微上人和那狐狸童謠的事情說了,那兩人聽完目光閃動,默然不語。
耶律祁對耶律詢如看了看,她仰着臉,似在淡淡回憶。
當年她和他那一場沉默看雲海的邂逅,也是因爲那一首,夜半飄過窗戶的童謠。
冥冥中自有牽繫,要將埋藏多年的答案掀動。
“你們知道真兇是誰嗎?”景橫波下巴擱在膝蓋上,懶懶地問。
她心中自有答案,卻不知道和他們想的是否一樣。
她有點不放心詢如,以詢如的聰明,肯定能猜出這故事裡,有個對紫微上人至關重要的人物,所以這麼多年他才瘋瘋癲癲,念念不忘。
雖然詢如豁達通透,但一旦直面這樣的真相,還是會傷心的吧?
耶律詢如一直偏着臉,她看不見她的神情。
半晌耶律詢如道:“我想你們都有答案了。既然想讓那傢伙放棄,那你們就按你們的想法,把答案演出來吧!”
能行嗎?景橫波望望天,但此刻,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硬闖不行,他們餓了幾天,沒法和巔峰狀態主持陣法的紫微比。
耶律詢如走了開去,她似乎不想看到和紫微有關的舊事重演。
景橫波和耶律祁面對面,站在谷口的分界點,一旦紫微控制陣法出現分神,就有機會第一時間破陣。
“我們要不要對一對劇本,看我們想得是不是一樣?”她想要是劇本對不上就好玩了。
“我更想看一看,我們彼此有無默契。”耶律祁卻顯得很自信。
她嘆口氣,好吧。反正也是死馬當活馬醫,真相如何,其實誰也不能確定,她只能推出一個最可能。
“師兄。”她上前一步,對耶律祁伸出雙手,“幫幫我。”
耶律祁凝視着她,目光閃動。
雖然是演戲,能看見她這樣的語氣神情,也算是運氣。
她總是嬉笑自如,將創傷掩蓋於漫不經心神情之下,當初縱然受傷如斯,也不曾見她服軟祈求。
他一直想看到她真正軟下來,想看見她和自己訴苦、哭泣、撒嬌、撒賴……做這世上許多普通女子都會做的事。
不是寧願看見她流淚,而是更想看見她卸下揹負,擁有常人的悲歡和幸福。
他原以爲這輩子自己一定沒有這機會,所以今日,他忽然心中對紫微上人生出感激。
“師妹。”他上前一步,伸手握住她的手,“你但有所求,我萬死不辭。”
景橫波只是虛虛伸手,原只打算做個樣子,故意站得有點遠,沒想到他忽然上前,不禁一怔,連想好的臺詞都忘了。
掌心灼熱,他指尖十分溫暖,她微微一掙,他不放。
她擡頭看進他眼底,他眼裡神情卻分明無辜,滿滿寫着“好好演戲。”
她無奈,只得繼續道:“幫我解決他們。”
這句話一出,上頭風聲似乎一響,兩人都似乎沒聽見。
“師妹此言正合我意。”耶律祁微笑,“你如此智慧卓絕,是我門中真正最強的女子,這些愚鈍師兄們,誰也配不上你。”
景橫波看進他微笑的眼睛,心中卻微微發冷。
很多年前,那世外宗門,是不是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一幕。
那些流血伏屍,同室操戈,是否背後另有其人,爲了一個冷酷的目的,森然舉刀。
之前在山中,閒下來的時候,她和英白等人討論過這個故事。最後得出一個結論:看似最無辜最不可能的那個,往往最是幕後兇手。
在那個故事裡,哭泣的到底爲什麼哭泣?
他說過,女人是世上最可怕的狐狸。這是玩笑,還是潛意識裡的認知?
這麼多年,他唱着那首歌,穿着那女子愛穿的裙子,卻從未找過她,提過她。在故事裡既然她沒有死去,爲何他選擇放棄尋找,只肯記住當初的她?
一去不回的,到底是無辜死去的五狐狸,還是那些相知相守的年月?
他是四狐狸也好,五狐狸也好,六狐狸也好,事件過後,在童謠裡,他是九狐狸。
他穿着九狐狸的裙子,唱着九狐狸的歌,維持住心中那個九狐狸的形象,代她哭泣五狐狸一去不回來,哭泣那些永不可追的過往。
那過往裡,十位師兄弟青春年少,和樂融融,落花飛劍,攜手前行。
轉瞬時光淘洗,蒼白。
耶律祁在問她:“你看,從誰開始呢?”
她收斂心神,道:“老五吧。老五最好辦。”
她掌心有些發冷,他緊緊握住。
頭頂上風雪呼嘯更烈,天地之間卻還沒出現裂痕。
“然後呢?”他問。
她默了一默,她感覺紫微上人不是老五,但到底排行第幾,也不能確定,只能含糊地道:“當然是最厲害的那個,他和老五關係最好,留下他,將來一定會爲他報仇。”
上頭似有轟然一聲,但眼前景物還是沒有變化。
“解決了這兩個,其餘不足爲慮。”耶律祁欣然道,“既如此,你我各個擊破。待得將他們全部解決,你我就可以……”他輕輕一笑。
景橫波聲音有些發顫:“師兄……我有點怕。”
這不是她的臺詞,這臺詞也許不對,在景橫波的猜想裡,那一定是個堅執的女子,既然做了就不會猶豫畏懼。但此刻,她心中充滿蒼涼和不忍,她知這世間背叛滋味最疼痛,忍不住想要用這麼一句有點軟弱、有點不合時宜的話,來安慰一下紫微上人。
也許不是她呢……也許她也是被誘騙呢……也許她在動手前,也曾猶豫徘徊不安呢……
這樣想,也許衝擊力不夠大,但紫微上人會好受些吧?
雖然知道想打開陣眼,就要好好刺激紫微上人,但她終究不忍,背叛的瘡疤,撕開太痛。
耶律祁頓了頓。
臺詞不對,他卻並不意外,眼底充滿讚美和了解——她骨子裡,總如此善良。
他忽然伸出雙臂,將她輕輕攬在懷中。
“別怕,我在。”他的聲音輕若夢囈,語氣卻堅如磐石,“是劫數還是罪孽,有報應或惡果,總有我爲你承擔。”
景橫波沒想到這個擁抱,剛想掙脫,聽見這一句,不禁一震。
這句話……她直覺也不是臺詞。
有種言語,出口就是誓言,寄託在一切清淡的笑容中。
上頭轟然一聲,眼前景物一陣晃動,景橫波心中一喜,知道紫微上人受了震撼,不願再面對“往事和真相”,要離開了。
她擡頭,隱約已經可以看見一角紫色的衣角。
但就在這一刻,她忽然隱隱聽見外頭似有喧囂之聲,似有什麼人在迅速奔近。
心神散亂的紫微上人被這一打擾,停了停,陣法入口一陣晃動,景物又在恢復正常。
景橫波心中大急,如果此刻功虧一簣,再來一次就沒了這效果。
正在這時,耶律詢如忽然衝了過來。
她衝過來時,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把刀,披頭散髮,聲音淒厲,“師兄!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所有的師兄弟,我知道你恨我……現在,我解脫我自己,也解脫你!”
她眼一閉,橫刀頂喉便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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