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一聲輕響,兩人身影一閃,同時分開,匕首石片齊齊落空。
再下一瞬,那人融入灰色濃霧之中,穿行在亢龍軍封號校尉的人羣中。
他如游魚如鬼魅如泥鰍,在霧氣中擺盪穿行,輕輕巧巧,已經貼在了一個封號校尉身後。
那人似有所覺,反應也很了得,並不回頭,而是急速前衝一步,手中薄刀已經狠狠向後一搠。
但還是遲了。
封號校尉身形剛出,一抹血線,已經從他腰後射出,穿透灰霧,唰地激射在灰色山石上,石縫裡立即探出草葉,似在吞噬血液。
這抹血線,似乎是一個號令,剎時所有那些浮蕩的影子都動了起來,一動就是閃電是流光!
如一條條灰線縱橫激射,在那些還沒來得及轉身的封號校尉身邊一閃而過,輕貼即分,隨即,一道道的血線飛起!
一時霧氣中景象迷離,灰色的背景裡,只能看見灰線和紅線交織於空間,像一幅正在成型的三維立體畫。
灰霧在那些怪人的運動中不僅沒被激散,反而更爲濃厚,彷彿這些人身上本身就散發霧氣一般。
封號校尉們猝然受襲,也算反應超卓,有人長聲喝道:“背後有敵,背靠背結陣!”
人影翻飛,封號校尉們迅速結陣,護住彼此的後心。這本是極其高超準確的反擊,但那些影子們只詭異一笑,身影如灰水流過,幻化多端,他們的首領,似乎很是個人物,身在戰局之中,依舊能夠依靠哨聲指揮每個人的動作,影子們行動看似雜亂無章,其實相互呼應極其巧妙,巧到連那些百戰勇士的封號校尉一開始都沒有察覺,等他們發覺時已經遲了,每個封號校尉都覺得自己在面對無數敵人,對方角度刁鑽,出手詭異無法揣摩,漸漸再次被打散分割開來。
景橫波站在毒霧相對稀薄的半山上,看出底下戰局明顯不對等。封號校尉們地形不熟,視線不清,受制於毒霧,更無法適應對方在山谷和沼澤間練出的詭異身法,短期之內,完全是一邊倒地被宰割,但奇怪的是,那些偷襲的影子,似乎並沒打算一開始就下殺手,他們最初攻擊的都不是要害,而是腰肋關節等影響行動的部位。
如果一開始就攻擊心臟眉心之類要害,這些人早就死了。
這是有意戲耍,還是心懷大恨,不想對方痛快地死,要貓戲老鼠一般,將他們折騰夠才死?
景橫波直覺是後者。
因爲明明她纔是最具威脅的那個,那個首領在山崖上沒能解決她,卻沒有指揮手下對她圍攻,反而丟下她,轉而對付這些封號校尉,怎麼瞧都覺得不合理。
景橫波站在高處,眯着眼睛,高手戰陣實際觀摩,是很寶貴的經驗,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從中學會推斷和分析,分析戰陣的利弊所在,以及如果自己處於這些戰陣中,應該怎麼對敵。
很快她就看出了端倪。
那些詭異的灰色影子,似乎不願意靠近山石,每次將要靠近時都迅速閃開,那麼多影子在方寸之地暗襲,身影縱橫來去,寧可危險地擦身而過,也儘量不靠近山石周圍。
這石頭有什麼玄機?
景橫波閃身下來,看見靠近山腳的山石縫隙裡,都生着一種墨綠色的植物,薄薄的葉子,很小,葉片上有古怪的花紋如鬼臉。
這些人怕的是山石還是這植物?
景橫波想到那首領和自己一路從山崖上翻滾,想到他平貼在山壁上的手段,心中若有所悟。
她伸手一招,山縫裡一大簇那種草已經到了身前三尺處。
她沒用手去碰觸,這山谷的一切東西,她都不敢用肌膚接觸。
灰霧裡那首領忽然擡頭,看見她身前的東西,眼神一凝,忽然發出一聲低嘯,身影一閃。
然而等他撲到景橫波剛纔所站的位置,已經看不見景橫波身影,再一擡頭,就看見高處一個纖秀身影,俯臉對他一笑,然後,雙手一撒。
鬼臉草化爲無數碎屑,漫天降下。
“退!”
那首領發出一聲粗嘎的聲音,底下還在虐人的影子們頓時一頓。
他們一擡頭,就看見漫天鬼臉花雨。
不用招呼第二聲,這些人紛紛發出詭異的叫聲,唰一下一閃不見。
來如鬼魅去無蹤,剎那間谷中空空,霧氣都在慢慢變淡。
封號校尉們有的還在對空氣狂亂揮舞着武器——敵手忽然不見,霧中影影綽綽,似乎還殘留着他們可怕的影子。
好一會兒,他們才反應過來敵人沒了,喘着氣捂住了傷口,支起武器茫然張望,更多人一跤跌在地下,緊張恐懼一過,此時才感覺到傷口的疼痛。
“鬼!鬼!”有人大叫,無法理解敵人爲什麼忽然出現又消失,還有這號稱死谷的地方,哪來的敵人?
“剛纔是誰!”有人怒極大喊,握緊了手中武器。
更多人眼神警惕盯住了身邊人——剛纔敵人來自背後,出手如電,去得離奇,從頭到尾他們沒看清對方的臉容形態。而天灰谷常人不能生存,谷中無人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那麼動手的,不是自己的戰友,是誰?
幾乎剎那,懷疑恐懼緊張不安的氣氛便籠罩了這二三十人,剛纔還背靠背作戰的戰友,頓時都成了掩藏在灰霧中的魑魅魍魎,隨時會給自己的後心來上致命一擊。
“老常。”有人喘着粗氣道,“剛纔你那一刀怎麼對着我來?”
“放屁!”老常紅臉粗脖地罵,“我是對着那個影子!他就在我背後!”
“你背後居然長眼睛,奇哉怪也。”有人冷笑。
“那你先前那一刀怒劈天靈,爲什麼又招呼的是我頭頂!”
“胡扯!我劈的明明是影子!他就在你那方向!”
“是啊,影子,誰知道這影子是誰呢?也許是我,也許是他,也許是你?”
“血口噴人啊你……”
“喲拔刀了,對誰呢?有種來啊!老子寧可當面戰死,也不要被人揹後害死!”
“你說誰背後害人呢!”
……
爭吵越來越烈,氣氛越來越緊,殺氣越來越凜冽,拔刀的鏗然之聲一開始只有一聲,但一聲之後,鏗鏘刀聲便連綿成一片。人性的多疑和恐懼,在這凌晨死亡谷的灰色霧氣和一羣影子的催生下,也如灰色毒霧一般被無聲無息放出,悠悠籠罩在所有人頭頂,幻化爲死神笑臉,猙獰俯視。
流血內訌,一觸即發。
頭頂卻有人格格一笑。
笑聲清淡,聽在此刻衆人耳中卻如驚雷。
“誰!”
沒有回答,山壁上卻紛紛揚揚撒下一片墨綠色的碎屑雨。
衆人以爲暗器,紛紛退避或揮舞武器,卻發現碎屑就是碎屑,無害,又訕訕地聚攏來,有人看那綠色葉片,忽然驚咦了一聲,道:“這碎屑,先前我們也見過!”
衆人都點頭——有人現在臉上還粘着先前的碎屑呢,只是逃生後心緒慌亂,沒注意,此刻被這第二陣的碎屑一提醒,纔想起好像先前就是這麼一簇草葉碎屑之後,那些影子就不見了。
衆人擡頭,便看見半山之上,一抹飄飛的衣袂。
“閣下是誰?有何指教?請不要裝神弄鬼!”有人大喊。
景橫波含笑看着下頭這羣人。
她可以說明自己剛纔的相救,但是,現在說了能得到什麼?一些輕描淡寫的感謝而已。
心不死,再用力拉拔都無用。
“我是來看你們找死的。”她在上頭笑。
底下人都有怒色,但因爲心中疑惑都沒有發作,一人勉強抱了抱拳,道:“還請兄臺指教,何謂找死?”
“看見這些草沒有?”景橫波指了指草屑,“這些東西,逼走了剛纔那些刺客。不過,我救你們一次,救不了你們一輩子,山谷深處危機重重,一羣炮灰,能活多久?”
“閣下是在挑撥嗎?”那些人怫然不悅,也有人大聲道:“你確定剛纔那是刺客?這谷中明明沒有活人!”
“沒有活人剛纔誰能給你們都造成那麼多傷害?”景橫波冷笑。
衆人默然,內心深處,也不願相信是自己的袍澤對自己偷襲。
這麼一想衆人臉色又好過許多,一個高大漢子站出來,對景橫波抱拳道謝,又道:“還請兄臺告知,爲何說我等探路是找死?”
“你先告訴我,爲什麼這次行動會派你們來?封號校尉可是亢龍精英,是未來將領,一次性來這麼多,成孤漠把你們當大蔥樣到處亂插麼?”
“閣下似乎對亢龍軍很是熟悉。”那高大漢子沉默半晌,道,“您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有些事不想瞞您。封號校尉是亢龍軍的特殊存在,一旦得了封號,就屬於國師直管,不再歸屬於成都督管轄。在建制待遇乃至營地各方面都和亢龍軍有了區別。但國師日理萬機,並未對我等有所安排,而我等長期遊離於亢龍軍外,漸漸也和本營有了隔閡。本來我們都期待着儘早轉爲實職校尉,就可以迴歸亢龍,但長久得不到解決。來天灰谷,是我們自動請纓。因爲都督說了,完成這項任務,就可以提請國師,將我們轉爲實職校尉。”
“不知道天灰谷很危險麼?”景橫波彈彈手指,“封號校尉雖然地位超然又尷尬,但等上幾年,總有機會轉爲實職校尉,總比跑到天灰谷,連命都丟了好吧?”
“閣下說的哪裡話!”那漢子皺眉道,“天灰谷雖然險,也不過就是一個有點毒霧沼澤較多的山谷,再頂多有點異獸。我等已經吃了解藥,以我等之能,難道連這麼個小小山谷都解決不了?所謂探路炮灰之說,萬萬不要提起!”
“咦。”景橫波瞪大眼睛,奇道,“好吧,就算山谷被描繪得不那麼危險,但你等作爲封號校尉,身份尊貴,居然被第一批派入探路,反而成孤漠嫡系的那些七色營士兵,不過安排接應你們,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那是因爲我們足夠強大優秀!”那漢子冷然道,“雖然我們感激你救命之恩,但你也千萬莫要挑撥!都督不是那等樣人!以我等身份,他也不會那樣對我們!”
景橫波笑眯眯託着下巴,想成孤漠洗腦很厲害啊很厲害,不過這些人心裡真的沒有一點疙瘩麼?沒有一點疙瘩至於喊這麼大聲麼?這是罵姐呢還是給自己打氣呢?
“好的好的,你們很牛逼,你們很優秀,所以不派你們探路派誰呢?”她笑容可掬揮揮手,“那麼,繼續你們牛逼的探路吧,再會!”
“閣下是誰……”那人還沒喊完,她身影已經不見,衆人仰頭看着,都有駭異之色,有人喃喃道:“咱一直盯着的啊,怎麼忽然就不見了,別這個也是鬼吧……”
衆人激靈靈打個寒戰,環顧霧氣沉沉死氣深深的山谷,忽然覺得,這山谷,也許真不像都督說的那麼容易對付,而剛纔那人的話,也許並不是全無道理……
難道,真的被賣了?
“別想那麼多了。”那高大漢子包紮好身上的傷口,沉沉地道,“別忘了,當初都督不讓咱們來,咱們一心想來,是立了軍令狀的!”
一句話令衆人噤聲,漸漸有無聲嘆息響起。
是啊,立了軍令狀,不成功,便成仁。
前方便真是死地,也只有硬着頭皮走一遭。
“走吧。”
一羣人已經失了銳氣,更加小心地向谷內行去。
人影一閃,景橫波出現在他們背後,眼珠骨碌碌一轉。
軍令狀?
好極!
……
之後那影子們雖然沒有再出現,但路極其不好走,幾乎步步是沼澤,而且那沼澤和霧氣一般顏色,難以分辨,封號校尉們用了大半個時辰,才進入谷的中段。在走一個小沼澤的時候,因爲那沼澤中有一種特殊吸力,還損失了一個傷重的同伴。
當然,一路上也有不少發現,確實越往裡去,蘊藏越多,在走到中段的時候,他們發現了一個可能的柔鐵礦洞,在那裡做了明顯的記號。至於一路上看到的各種奇怪的草藥和植物,他們都用專門器具採了下來,背囊裡擱不下的,特別珍貴不能隨便採的,也做個記號。
這山谷多年無人住,蘊藏特別豐富。不多時衆人負重已滿,都決定不再採摘,先尋到傳說中的重要礦藏再說。
景橫波一路飛閃跟在後頭,並沒有費力採摘,只採了一些耶律祁告訴她的,特別要緊的東西。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那些植物的變化上。
她發現山石之下的,有種近乎苔蘚的淡藍色植物,上頭生着那種驚退鬼影的鬼臉草,而且生得特別繁茂,遠超別處。在這些淡藍色苔蘚狀植物旁邊,還總有種黑色的不起眼的草,因爲不起眼,也因爲封號校尉們心事重重,人多手雜,沒人注意到這裡面有什麼玄機。
景橫波卻注意到這裡到處都充滿了滑痕,山石上,沼澤上,看來那些影子就是在附近練習那種詭異身法,他們身法非常神奇,站立倒臥角度都有,所以天上地下到處都免不了印子,但那些淡藍色苔蘚旁邊,沒有任何印子。
但淡藍苔蘚旁的黑色小草,草頭都齊刷刷斷去一截。
封閉的山谷會形成獨立生態系統,這種毒谷裡毒霧一定極多,而所謂萬物自有相生相剋,毒草三步之內,必有解藥。
影子們很明顯,是在這谷內生存下來的人,這些人一定最清楚谷內的安全和危害之處,那麼這淡藍色苔蘚狀植物,是不是谷內毒霧的重要來源之一?而那被掐去草頭的黑色小草,是不是就是剋制谷內毒霧的解藥?
景橫波不再採取任何奇藥,開始專心蒐集那些黑色小草。
封號校尉們又付出一具屍體的代價,找到了一處黑鋼礦,發現那處礦藏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衰弱,所有人不再歡呼,只盯着那具屍體默默無言——那同袍死於一次偷襲,但不是先前那些影子,而是一隻忽然出現的爪子,一爪子就將他的腦袋拍爛,隨即消失。所有人只看見一個五彩斑斕的獸影,那樣的顏色令人心中發緊,都沒有勇氣追出去。
這樣的怪影,怪人,到底還有多少?他們面對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天灰谷?
此刻再想着成都督輕描淡寫那句“有點毒霧,可能有猛獸,有點危險,但所謂可怕大多是以訛傳訛”,衆人心中寒意更重。
更糟糕的是,一個時辰將過,衆人已經感覺體力衰弱,頭昏眼花,腳步漸漸蹣跚起來,這些百戰勇士心裡清楚地明白,中毒了。
所謂的解毒藥,果然也是個忽悠。
但此刻他們已經深入谷中,在這種狀況和體力下,往回走同樣需要一個時辰。他們無法支撐着在毒發之前出谷了。
只能往前走。
那些可怕的影子,是敵人,但也是一個重要信號,說明這不是死谷,可以存活,有解藥存在,只要找到解藥,就能活。
但谷中植物何止數百種,大多是毒物,誰知道哪種是解藥?而越往裡走,毒霧越濃,死得越快。
這是死路。
每個人心頭都掠過這四個字,擡起頭,看見更加晦暗的天空。
這毒谷,連外頭的雪都無法飄進,死在這裡,不過是滋養草根的腐屍白骨。
縱橫沙場的萬人敵,無聲無息死在此處,實在是軍人無法接受的恥辱。
“走吧。”埋葬了又一具同袍屍體,那高大漢子抹一把虛汗,走在前面。
“我們不找找解藥麼……”有人輕聲說。
“我們先找到金礦吧,這是他們最看重的東西,找到那個,放出煙花,他們趕進來接應,我們纔可能獲得解藥,支撐着回去。靠自己找解藥,十有八九會死。”高大漢子頭腦十分清晰。
“都督說了,金礦找到,亢龍軍可以獲得百分一的產出,可以給兄弟們裝備更好的衣甲,咱們也算替同袍努力一場,沒什麼冤枉的。”有人在給隊伍打氣。
衆人默默跟着。
還沒走幾步,他們就聽見前方一聲歡呼,聲音高亢,充滿興奮之意。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金礦了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第一個找到的分產出十中一啊哈哈哈哈!”
笑聲狂放,衆人聽出那聲音是那個孤傲的馭獸師,他竟然搶先找到金礦了。
但隨即他後面那句話就讓衆人變色——最先找到金礦的,分成十中取一?不是都督說的百中取一?
還有百分之九哪去了?
稍稍一想,便明白被騙和其中貓膩了。
偶像瞬間轟然崩塌。
“娘地!”一個封號校尉狠狠甩下遮面的金絲罩,“騙子!都是騙子!我們發什麼瘋,給騙來賣命!”
“被騙了!我們就不該來谷裡的!”
“都督騙我們!都是軍中袍澤他怎麼做得出!阿承你還在裴樞手下救過他的命!”
絕望和憤怒,如先前的懷疑恐懼一般,再次迅速籠罩這批精英人羣。
“別說了!”還是那個高大漢子發聲,聲音冷硬,“有這發牢騷的時辰,不如趕緊找解藥!這谷中既然有人活着,就一定有解藥的草,仔細找找!”
衆人散開找藥,有人開始咕噥:“先前那個好像什麼都知道的小子,跑哪去了?”
聲音未落,他們就聽見一聲慘呼。
慘呼同樣尖利瘮人,充滿驚恐絕望,不似人聲。
衆人忍不住激靈靈打個抖,駭然對望——驚恐的不是這慘呼可怕,而是發出慘呼的,竟然是剛纔發出笑聲的馭獸師!
那傢伙聲音難聽,極具辨識力,衆人都聽得出。
怎麼回事?
剛纔還歡天喜地找到了金礦發財了,一眨眼就發出這瀕死之聲?
所有人立即警惕——是不是那些詭異的影子又出現了?都趕緊抓起武器,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濃霧。
前方濃霧裡衝出來一個人影,雙手向天,手上鮮血淋漓,半身血染,形容酷厲!
果然是那個馭獸師。
他衝出來不過幾步,就因爲慌亂一腳踏入了面前一個沼澤,撲倒在沼澤上,背上一個血洞,噗噗地向外冒血,瞬間將身周沼澤染紅。
衆人凜然看他在沼澤上無力掙扎,似一條巨型蛆蟲,染了一身帶血的泥,最終越滾越乏力,越滾越沉重,沉沒。
最後一霎,那馭獸師眼神投向對面呆立的人羣,空洞的眸子,滿滿震驚絕望悔恨不解……
黑洞般的眼神,終於被淤泥慢慢淹沒。
衆人癡立,眼前那絕望黑洞般眼神,和先前他大笑狂喜的聲音不斷交織衝擊,撞擊得人人心中發涼。
所有人將目光投向茫茫灰霧。
在那邊似乎永無止境,地獄之門般灰霧後,到底隱藏了什麼?發生了什麼?
灰霧後,馭獸師衝出來的方向,景橫波在慢慢地擦手。
手上染血,匕首上也染血,她用草葉,慢慢擦盡。
血是那馭獸師的。
人在成功的時候的狂喜,足以降低警惕心,她在那時候閃下山壁,一刀捅入了那人後心。
反正他都要死的,解毒藥效力時間快到了。
血噴出來,染溼了地上煙花的引信,這是馭獸師準備用來通知外頭人接應的。
景橫波將煙花踢入沼澤中。
不必通知小妖精們了,這裡的山谷,沼澤,草藥,礦藏,她景總裁統統承包了。
大型尋金獸和那批用來探路的小獸,已經驚得狂奔而去,但尋金獸存在天然本能,它們去的地方,也一定有礦藏,景橫波沒有追,只默默記下方向。
然後她在這個看起來毫無特別的地方,做了個記號。
記號剛剛做好,她忽然聽見身後風聲,那種攪動氣流的感覺,很熟悉,她頭也不擡,身形一閃,直上山壁。
她在山壁上站穩,低頭一看,果然那羣影子,又出現了。
先前是偷襲,這回是伏殺,這是要來分享戰利品了。
那羣影子從她身下山壁滑過時,最先那人擡頭看了她一眼,透過灰霧,她依舊看見對方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心中微微驚訝——好漂亮的眼睛!
隔着灰霧和一片泥濘般的混沌,仍然可以看出那眼睛的清透分明,一段眼神也可如此清華風致,如月色一泊。
那眼神稍縱即逝,下一瞬間,亂影紛飛,他帶人撲入那羣倒黴的封號校尉人羣中。
景橫波咬着草根,想這些人莫不是有宿仇?還真有幾分不死不休的味道。
底下霧氣激盪,剛纔一幕重演,哪怕是有了準備,強弩之末的封號校尉,依舊不是這些依託了天時地利人和的影子們的敵手。
他們有人學了乖,學着用那鬼臉草撒去,試圖驅敵,但這次不起作用了,對方身上塗了層淡綠色油亮的淤泥,再不在乎這草。
鮮血再次如線縱橫激射,影子們使用的武器似乎都是自制的,一種極其堅硬的植物的刺,造成的傷口很細,血出來都是線狀。
罡風激盪,魅影翩飛,怒吼和鮮血一波波砸在山石上,震得整個谷中心都似在搖晃。
景橫波雙腿掛在山石邊,晃啊晃。
她還在等。底下的怒吼中氣還很足。
封號校尉們已經絕望。
身中霧毒,解藥無望,無人接應,炮灰探路,敵人如鬼,都督欺騙……這種種挫折,如同這身上漸添的傷痕一般,一道一道,每道都是足以摧毀鬥志的重傷。
他們不再各自作戰,已經團聚在一起,背靠背,準備和這羣見鬼的影子,做最後的拼死一搏。
那高個漢子一刀劈出,將面前一個影子劈飛三丈,刀風劃裂面前一泊小沼澤,劃一條尺許深的印痕,印痕閃電般直抵沼澤盡頭,啪嚓一聲,沼澤邊一塊雙人合抱的大石,粉碎。
山崖上景橫波霍然坐起,眼睛一亮。
高手!
瀕死絕境裡發揮出來的功力非同凡響!
怒吼聲響徹山谷。
“將士寧可百戰死,不墮泥淖伴鬼行!兄弟們!以死!以血!捍我威名!”
“以死!以血!捍我威名!”
吼聲震得沼澤都似在微微顫抖,綻開無數細小的裂紋。
谷中一靜,隨即有人狂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威名!亢龍威名!多少年沒聽見這兩個字!果然是你們!”
這聲音,竟然發自那羣影子中間,聲音一開始滯澀生硬,似乎很久沒有開口,但說着說着便流利,尤其說到亢龍兩字時,兇惡凌厲,充滿殺氣。
這聲音仔細分辨,也很清朗好聽,說話的人似乎年紀根本不大。
他一發聲,那些影子忽然一停,灰霧中影影綽綽,漸描輪廓。
景橫波倒抽口氣。
此時纔看清這些人,已經不太像人,每個人都瘦得發薄,紙片一般。周身皮膚髮灰,只剩眼睛還有黑白色。手長腳長,細溜溜的,一看就是在沼澤地裡滾久了才能造就的體型。
“瞧你們就像亢龍軍,好像還是封號校尉?哈哈居然會有封號校尉進來送死,可讓我給等着了!”說話的還是那個首領,所有人中他似乎最年輕,口齒最清晰頭腦反應最快,他格格笑着從影子羣裡滑出來,輕輕一飄就到了封號校尉人羣之前,擡手一指,“嗯,成孤漠手下?”
這人雖然淪落至此,但天生氣態風采,竟然依舊超乎人上,那一指隨意而睥睨,似乎早已是深入骨髓的習慣動作。封號校尉們也是號令千軍的人物,竟然在他這一指之下,下意識退後一步。
沒有退的只有那個高個漢子,金絲面罩紋絲不動,手擱在刀柄上,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閣下何人?似乎和我亢龍有過節?不管舊事如何,儘管出手便是!”
“過節?”那人重複了一句,“過節?哈哈哈哈。”
他忽然又狂笑起來,笑聲不見悲憤,卻見森冷,四面濃霧忽然飛速捲動,大片大片胡亂撕扯,似有無形之手,在將天地悍然撕裂。無數碎草卷着淤泥嘩啦啦倒飛而起,撞擊在四面山石上,擦過封號校尉們臉頰邊,便留一道血痕。
他一怒竟似有天地之威,封號校尉們駭然再退一步。
“過節?不,不,你們亢龍軍還不配和我有過節。”他急促地滑了幾步,像是大人物在富麗廳堂之中踱步,昂着頭,“成孤漠勉強算一個。明城那個小婊子算不算?嗯,既然是婊子,自然不算。宮胤算一個……嗯,就是宮胤!”
景橫波一震。
這麼久,她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用這麼狂放輕鄙的口氣,提起宮胤。
宮胤是大荒的神,享盡世人尊崇,耶律祁和他平起平坐,也從未貶低過他,他的敵人對他或恨或忌,但也從不敢侮辱輕視,因爲輕視那樣的對手,只會證明自己的無知。
這少年,是年少無知,還是真有底氣?
“你是誰?”封號校尉們似乎也爲這人的狂傲所震驚,大聲喝問。
“不認識老朋友們了麼?”他哈哈大笑,轉頭對身後影子們道,“瞧,他們已經不認識我們了!”
影子們默然無聲,卻有一股凝重的悲憤之氣,悄然彌散。
“他們竟然不認識我們了!”他依舊在笑,笑聲越來越高,“這才幾年,生死搏殺過的老熟人,都不認識我們了!”
“生死搏殺的老對手,不認識我們了!”
“這泱泱富貴的黃金部,不認我們了!”
“這整個大荒,都不認得我們了!”
“也許等我們找到鏡子照一照,我們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
越笑越高,越笑越蒼涼,整個山谷中尖銳笑聲激盪,如劍一般刺出沉積數年的怨憤和恨意,山石在簌簌地落,漫天的飛雪在山谷上空被悍然打碎。
景橫波只覺得空氣發緊,心也發緊,那聲音裡太多不甘恨意,沉重如這底下萬丈淤泥,讓人承擔不起。
“當年我的槍,收割了你們多少性命,你們不記得了。”他張開雙臂,在笑。
“當年你們的蛛網,曾經無數次試圖打探關於我的秘密,你們不記得了。”他大笑。
“當年你們的蜂刺,曾經組織了對我的十三次暗殺,你們不記得了。”他厲笑。
“當年你們的鼴鼠,曾經把地道挖到我帥帳之下,你們不記得了。”
“當年你們在我手下連敗三場,敗得魂飛魄散,望風就逃,如果不是宮胤拼死上城親自督戰,你們還得敗第四場,你們不記得了。”
“當年我仗劍夜踏成孤漠大營,三十六封號校尉組陣阻擋,死十一,最後我還是一劍穿一人胸膛,將劍刺入了成孤漠左胸,如果不是軍隊中出現叛徒,宮胤以反間計令我功虧一簣,我就不會被自己人背叛,被擒,被廢武功,被打入死牢,被遊街示衆,被不明真相百姓撕咬血肉,被押入天灰谷……這些,你們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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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半要集合,六點半起來發文,酒店無線各種坑爹,打電話給跟來的某人要她送電腦上來,這丫還在呼呼大睡根本沒理我,差點斷更……我勒個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