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嗯.”
伴隨着一聲低吟,陸晨緩緩睜開眼睛。
“懷宇!”
意識剛開始恢復,身旁便響起一聲驚喜的聲音。
“你醒啦。”
聲音很熟悉,明顯是熟人。
視線恢復的剎那,陸晨的目光中,出現了一對猶如烈焰般熾熱的紅色眼眸,正定定地看着他。
“柴姑娘?”
意識很快清醒,他直接認出了眼前的人兒。
正是曾經的叛軍大將,一年前被他感化,如今已然成爲他的貼身侍衛和鐵桿追隨者的玄極衛千戶,柴紅玉。
柴紅玉應了一聲,然後扶着陸晨起身。
陸晨靠在牀上,一邊揉着有些發漲的腦袋,一邊開口問道:“柴姑娘,你怎麼在這?”
柴紅玉輕聲道:“興平縣的事朝廷已經知道了,陛下派蕭閣老過來主持大局,查明此事並儘快恢復民生”
聽到這裡,陸晨的記憶開始不斷恢復,興平縣發生的一幕幕,也快速映入他的腦海。
最後,定格在上萬食邑百姓,面帶笑意地在光柱中逐漸消失的光景。
沒等柴紅玉說完,陸晨便深吸了一口氣。
“柴姑娘,本官昏迷多久了?”
柴紅玉老老實實地道:“三天。”
“三天了啊.”
陸晨沉吟一聲,接着又問到:“本官的食邑,都沒了,是麼?”
柴紅玉沉默了一下,而後輕輕點頭。
“根據目前玄極衛的調查情況,賊人襲擊了包括大石村、劉家村在內的數十個村落,殘害村民一萬七千餘口,懷宇你的食邑.除了碰巧外出的五百一十二人躲過一劫,其他的.無一活口。”
不僅如此,那些妖人爲了提煉怨氣,殺人的手段極其殘忍。
不過這話柴紅玉隱瞞了下來。
陸晨剛醒,身體也還沒恢復,這時候還是不要刺激他比較好。
而且柴紅玉也不希望這事被陸晨知道。
聽到這話,陸晨頓時眼神一黯。
“是麼.”
他對自己的封地雖然不是很在意,但大致的村子名字和位置以及人口還是知道的,那些妖人襲擊的,明顯是以他的封地爲中心的一大片區域。
很可能是屠戮了他的封地還不夠,順手又把周邊的村子屠了一遍,收集殘魂煉製靈魄傀儡爲禍世間。
一念至此,陸晨便感覺胸有塊壘,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雖然遇害的百姓們沒有把自己悲慘的遭遇怪罪在他身上,對他沒有一丁點怨恨,只怪這個吃人的世道。
但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感到沉重。
無論是溝兒村和曲兒村村民的橫死,還是柴紅玉兒時的經歷,亦或者是食邑百姓的橫禍,無一不在述說着這個世界是何等的殘酷。
殘酷到生民認爲死亡反而是一種解脫,而他僅僅是做了一個官員應該做的事,就被當做聖賢一般頂禮膜拜的地步。
滴答
一想到自己接觸到的,這個世界真正的模樣,幾滴冷汗,悄然從陸晨臉頰滑落,落在柔軟無比的雲錦上,頓時染出一沓水漬。
這個世界的確存在悟道飛昇,武道通玄,成仙之人也會留下仙道傳說,爲後人津津樂道。
但隱藏在這令人嚮往的仙道聖途背後,卻是無數沒有力量的普通人難以爲人所覺的哀嚎和累累白骨。
朝堂爭鬥,邪修求道,妖祟縱橫,天災靈災,異族兵禍,大妖現世,朝廷動盪,貪官墨吏,權貴不仁,昏君暴君.諸此種種,對百姓而言幾乎都是滅頂之災,在這個存在無上偉力的世界,普通人掙扎求存,何等艱難。
即便身死,靈魂也可能遭到殘害,難入輪迴。
這個世界雖然極大,至少是藍星的十數倍,大夏王朝也是幅員遼闊龐大帝國,但,卻幾乎沒有弱者的立錐之地?
偉力歸於個人,善惡皆在強者喜好,甚至是一念之間,對於普通人而言,這是何等的悲哀。
“懷宇,莫要多想。”
見陸晨面色有異,柴紅玉柔聲道:“此事錯不在你,是那些賊人喪心病狂,牽聯無辜百姓,況且你已經盡力保全他們的魂魄,讓他們往生能有個好歸宿,古往今來,能爲百姓做到這種地步的,唯懷宇你一人而已。”
“他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又豈會怨魂於你?既無怨恨,罪責也就無從談起,懷宇你無愧於心,何必糾結於此?他們在天上,也不希望懷宇你如此自咎吧?”
“況且,這極有可能就是敵人的目的,懷宇你豈能着了那些奸人的道?”
陸晨在心底苦笑一聲,搖頭不語。
他所糾結的,又何止食邑百姓們的遭遇。
而是,他們不怪他,他就可以心安理得讓這件事在自己的人生中翻篇麼?
片刻後,柴紅玉瞥了一眼旁邊的水杯。
“懷宇,你渴不渴?我給你倒點水吧。”
“嗯,謝謝。”
陸晨聲音頗爲沙啞地應了一聲。
躺了三天,他怎麼可能不口渴?嗓子都快乾得噴火了。
接過柴紅玉遞過來的水一口喝完後,陸晨環目四顧,然後道:“這是哪裡?”
“隆興客棧,興平縣最有名的一家客棧。”
柴紅玉應道:“縣衙已經被半妖毀得不像樣了,聖王殿下便把你安排在了這裡療傷。”
聽到柴紅玉提起聖王,陸晨突然想起了什麼,急忙問道:“對了,顧姑娘呢?她怎麼樣了?”
這次興平縣遇襲,縣城內的百姓得以保全,全靠顧思妙,說她是全縣百姓的救命恩人都不爲過,陸晨很清楚地記得,自己在昏迷之前,顧思妙一身是血,臉色萎靡不堪,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
這丫頭明顯是爲了他的道才如此拼命,不然她一個武道修者,壓根沒必要這趟渾水,更不用冒着如此大的風險,在形勢極其不利的時候死戰不退,爲此甚至不惜亮出不爲世人所容的妖族聖物。
如此情誼,他豈能忘懷?
柴紅玉眉頭微微皺起。
這三天,她也從聖王那裡知道了此事的經過,看到陸晨臉上竟然難得露出了急切之色,好看的眉頭頓時蹙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顧姑娘並無大礙,在下已經用朱雀之力爲她穩住了傷勢。”
說到這裡,她莫名遲疑了一下,然後才輕咬銀牙,繼續說道:“待日後回京,顧姑娘仔細調養一番,便可恢復如初。”
陸晨倒是沒注意到她臉上的異樣,聽到她這麼說,頓時重重地鬆了口氣。
“是麼.沒事就好。”
說實話,顧思妙當時那不顧一切的架勢,以及身體不斷崩裂的狀況,真的嚇到他了,這要是一個不好,留下什麼後遺症,他這輩子都別想心安。
把水杯放到一旁,陸晨又道:“多虧柴姑娘了,不然顧姑娘要是有什麼閃失,在下的罪過可就大了。”
你現在就已經罪孽深重了,各種意義上.
柴紅玉在心裡暗自嘆了口氣。
“莫要如此說,這是在下應該做的,顧姑娘是爲了興平縣百姓才落得一身傷,如此仁義之士,即便在下與顧姑娘素未謀面,也不會置之不理,更何況在下與顧姑娘也算相識。”
這話倒是實在。
柴紅玉之所以追隨陸晨,最開始就是因爲佩服陸晨擔任兩州總督的時候,展現出來的仁義之風,爲此她不惜捨命相救陸晨於危難。
雖然那時候陸晨一心求死,在被她救下以後差點沒把她祖宗十八代問候了一遍。現在也一樣,顧思妙可是救了全城百姓,如此大仁大義之人,柴紅玉向來欽佩得緊,只不過由於某種原因,她不可能像對陸晨那樣對待顧思妙就是了。
陸晨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這個話題就此揭過。
“話說,柴姑娘你是陛下特意派來護送蕭大人主持大局的吧?蕭大人呢?”
柴紅玉搖了搖頭。
“懷宇你誤會了,在下此番過來,並非是護送蕭閣老,而是護送陛下來興平縣,而且在下的任務也並非是充當蕭閣老的護衛,在下的使命,從來都只有一個。”
“嗯?”
陸晨腦子一下子沒轉過來。
片刻後,他突然瞪大了眼睛。
“柴姑娘,你方纔說什麼?你是護送陛下過來的?”
柴紅玉點了點頭。
陸晨驚了。
“陛下過來了?!”
“嗯。”
柴紅玉神色頗爲複雜地應了一聲,接着補充道:“其實這兩天一直是陛下照顧你,用極道之劍的力量爲你恢復傷勢,三個時辰前,陛下靈力耗盡,而且你的傷勢也恢復得差不多了,她才安心回房歇息。”
這次興平縣風波,傷員可不止陸晨一個人。
顧思妙才是受傷最重的那個,而擁有朱雀之力的卻只有柴紅玉,於是姜承婉就讓柴紅玉去給顧思妙療傷,而她則親自動手,衣不解帶地照顧陸晨。
聽到柴紅玉這麼說,陸晨表情微微動容了一下。
這小女帝,對他真是沒得說啊.
興平縣的事才傳到洛京,她就把政務丟到一邊,大老遠地跑過來看望和照顧他,這
君恩似海啊.
說實話,陸晨覺得受之有愧。
畢竟他一開始那些騷操作,並非是爲了女帝,只是陰差陽錯成全了他忠義無雙的人設,成了女帝心目中和滄溟聖王有得一拼的白月光,不僅無條件地信任支持他的一切主張,還把他當成了摯友,幾乎對他不設任何防備。
心裡有鬼的情況,女帝對他越好,他現在就越有種不得勁的感覺。
連帶着求仙之路都生出了迷茫。
搖了搖頭,陸晨把腦子裡的雜念甩去,然後皺着眉說道:“陛下怎可如此胡鬧!”
“如今乃是多事之秋,陛下豈能不在京城主持大局?天下之事匯於京師,尤其是那些重要的政務一旦耽擱,造成的損失難以計數,怎能爲在下一人而置政務不顧?”
身爲直臣,即便不在六科給事中幹活,他也還是得直言進諫。
“放心吧,懷宇。”
柴紅玉顯然早就料到了陸晨會這麼說,直接開口爲姜承婉解釋道:“朝中之事,陛下臨行之前便全部安排妥當,有方大人和劉大人以及吳閣老在,又有符指揮使坐鎮,玄極衛精銳也並未離京,短期內是不會出問題的。”
聞言,陸晨的眼神稍微鬆了一些。
有符嬅在倒還好。
畢竟這妹子現在不僅實力極強,政治素養也極高,是真正意義上“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的文武全才,在聖境的時候,要是聖王不在朝,有時候就是她監國理政。
說實話,讓她去幹特務頭子實在是有些屈才了。
但沒辦法,她再怎麼牛逼,到底是滄溟聖境的高層,是客卿,所以姜承婉纔沒有把她放在大夏帝國最核心的決策層。
在陸晨看來,不是符嬅能力不夠,而是身份限制了她無法更進一步。
不過在現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倒是可以依仗她一次。
女帝選擇坐鎮京師的人選並沒有什麼問題。
那麼現在就差一個名分了
“陛下讓誰監國?”
人皇不在朝,朝廷卻不能停擺,肯定要有人監國的。
不然連個蓋印的人都沒有,那麻煩可就真的大了。
一般來說,皇帝離京,監國的基本都是儲君,然而女帝才掌權一年多,連個帝君都沒有,子女什麼的自然無從談起。
柴紅玉稍微想了一下,才答道:“臨清公主。”
臨清公主?
這誰啊?
陸晨在腦子裡搜刮了一下,實在想不起來如今的大夏政壇有沒有這號人物。
說起來女帝這一代的皇族也算是命運多舛了,先是曾經頗有賢名的五皇子離奇失蹤,其後包括太子在內的一衆皇子公主突然人間蒸發,再然後趙太后掌權,爲了給自己的親兒子秦王鋪路,又宰了一批.
除了姜承婉這個傀儡皇帝以外,先帝直系血脈能活到現在的,上輩子肯定積了不少德。
不過即便如此,在如今女帝如此強勢之下,其他皇族實在沒有任何存在感,滿朝文武,也沒幾個會在皇帝還是個少年時期的時候關注皇族。
即便是陸晨也一樣。
柴紅玉其實也對這突然冒出來的臨清公主沒什麼概念,不過她卻知道另一件事。
“陛下說過,符指揮使和方大人他們只是需要一個名義罷了,所以監國的只要是皇族即可,其他的,並不重要,反正.陛下不會在興平縣待太久,這裡離京城也不遠。”
陸晨秒懂。
專門用來蓋章的傀儡嘛,這操作,女帝可太熟悉了。
“時辰差不多了。”
柴紅玉突然起身。
“懷宇好好休息,待會陛下醒了,肯定會過來看望你的,在下也得過去給顧姑娘調理身體了。”
陸晨微微頷首。
“嗯,你去吧。”
柴紅玉離開後,陸晨的眼眸垂了下來,面上透出一絲黯然。
他緩緩轉過頭,透過窗臺看向外面昏暗的夜空。
此時大抵是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的時候。
外面靜悄悄的,只有夜風呼嘯而過的輕響,靜謐無比,很容易讓浮躁的內心平靜下來。
然而,即便面對如此悽迷的夜色,陸晨的面色依舊透着一抹動搖和掙扎。
好一會,他才收回目光,而後靠在牀頭,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與此同時,柴紅玉來到另一棟閣樓,輕車熟路地走到其中一間豪華無比的客房門前,伸出手輕輕叩門,同時開口說道:“顧姑娘,是我,柴紅玉,你現在方便嗎?”
片刻後,裡面傳來顧思妙的聲音。
“柴姑娘,你進來吧。”
柴紅玉應了一聲,推門而進。
吱呀~
進屋後,她便看到全身纏滿有很強恢復效果的半透明靈膜,身上只穿着一件肚兜和小褲的顧思妙正仰躺在藥池之中,藉助藥池中的各種天材地寶恢復傷勢。
通過靈膜,能夠隱約看到她那白皙的皮膚表面,竟遍佈着一道道暗紅色的傷口,那些傷口大的深可見骨,小的也有指縫大小,有的傷口甚至還在往外滲出紅得發黑的血液,整個人看上去悽慘無比。
顧思妙面色慘白,眼中滿是萎靡之色,完全沒有往日的神采。
根本不像柴紅玉方纔跟陸晨描述的那般。
看到顧思妙這幅慘狀,柴紅玉不禁搖了搖頭。
“大將軍,懷宇醒了,在下也按照你說的,將你的真實傷情隱瞞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