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方辦事向來麻利,硯香歸家的第三天,十里八鄉都頗有名氣的周媒婆便受七月所託,來硯香家裡說媒。
硯香服侍劉寬夫人嚴氏多年,乃是她的心腹侍女,說話縱談不上極有分量,也是許多下人巴結討好的對象。劉寬雖不富貴,無法像那些公侯門第一樣成日山珍海味,丫鬟婆子身上都是綾羅綢緞。但身爲一縣之長,他自然也貧窮不到哪裡去,家中頓頓有魚有肉,僕役使女一年四套衣服確是實打實的。往來接待,應酬人情,規矩禮儀……更是樣樣都不少。
都說“養移體,居移氣”,硯香在這般環境下生活了十年,風姿氣度自然甩了尋常村婦八條街。哪怕一無所有,像她這種官吏夫人都認得,各方關係都熟稔,還生得十分美貌的姑娘,只要沒犯事,那就是衆人爭相娶的對象。何況嚴氏待人頗爲寬和,因覺得自己將硯香推出去的行爲不大厚道,很是大方地贈了她一些金銀、綾羅綢緞和幾畝田地,讓她能風風光光地回家,有這些錢財傍身,後半輩子也有個依靠。硯香呢,在劉使君家學了規矩,懂了世情,知曉妾室的地位何等之低。若是跟了官小位卑的劉寬,縱然生下兒女,母子仍舊是奴婢之身,便收了攀龍附鳳的心,打算找個勤勞肯幹,家人又不壞,頗有些資產,最好是個小吏的人嫁了,老老實實地過自己的小日子。
正因爲如此,當週媒婆說明來意,天花亂墜地誇耀見都沒見過的秦恪一通,大有你不答應就是不識擡舉的意思時,婉轉詞令說了一籮筐,半點作用沒起到的硯香忍無可忍,將臉一板,讓兄弟侄兒們將這爲錢黑了心的媒婆給打了出去。
她這般做派,當真是暢快淋漓,卻讓她老實本分的爹孃有些擔心,連連追問自己的閨女:“聽說那是京裡來的貴人,咱們這樣……成麼?”
硯香聞言,不由嗤笑道:“確實是京裡來的貴人,只可惜是犯了事被趕出來的,生活起居都需要使君和娘子的接濟。與這種人黏在一起,指不定哪天就遭了秧,咱們啊,還是本本分分地過日子,別沾惹這些人的好。”再說了,若真是貴人,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她這些年看着“姐妹”們爭先恐後地爬上諸位郎君的牀,你踩我,我踩你,明着是一把火,暗地是一把刀,結局卻無一人落得好,實在是怕了。
“可……”
“沒事的,我自有分寸。”
閨女長大了,有主見,又有錢,爹孃兄嫂都不再說什麼,只得唯唯諾諾地應了。
程方聽得周媒婆的回覆,隱隱猜到沈曼的用意,便將身上的錢袋抖了抖。
銅錢撞擊的聲音刺激得周媒婆眼睛都紅了——她說十樁媒,也未必能拿到這麼多錢啊!若硯香那個小蹄子答應這樁婚事,這些錢,這些錢就都是自己的了!
程方覷着周媒婆的神色,心中一笑,裝模作樣地感慨道:“我家主母對硯香姑娘頗爲青眼,誰料硯香姑娘竟不知抓住這個福分,實在是……可惜啊!”
錢袋從左手移到右手,周媒婆的視線也跟着從左邊挪到右邊,她死死盯着滿滿一袋的錢,彷彿這些都是從自己口袋掏出來的一般,心都在滴血,便有些不甘地問:“硯香不識趣,平白丟了這天大的福分,若是旁人……”
程方一聽,一張臉登時拉了下來:“我家主子是什麼人,豈是你隨隨便便尋個女人便能進的?莫說那些不入流的貨色,就是硯香,也不過矮子裡挑個最拔尖的罷了,不識相便不識相,難道還真缺了個年輕的小娘子不成?”
周媒婆一聽,煮熟的鴨子真得沒了,心中那個痛恨,就好像硯香搶了她的家產一般,簡直將對方恨到了骨子裡。待程方一走,她就重重在地板上跺了好幾腳,又猛地灌了一口冷茶,還是咽不下這口閒氣。只見她咬牙切齒,怒氣和不滿悉數寫在了臉上,喃喃自語:“嫁人?小蹄子阻了我的財路,我若讓你成功嫁個如意郎君,豈不是一輩子被你給踩在腳下?”
說到這裡,她似乎想到什麼,又露出一個洋洋自得的笑容來:“這般富貴的人家都看不上,若傳了出去……我倒要看看,還有哪家迎得起你這樣的大佛!”
且不說周媒婆是如何心懷怨懟,一門心思要敗壞硯香的名譽,害得她沒辦法嫁人,單說程方回去覆命,在沈曼的授意下,當着秦恪的面說了硯香拒絕的事情。
沈曼聽了,示意程方下去,隨即用歉疚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丈夫,連連道歉:“是我一時大意,竟未曾想到……”
“這事不怪你。”秦恪有些尷尬,有些憤怒,最終化爲一絲悵然,“世間女子多半勢利,她見我一無所有,不願跟從我受苦日子,也是正當的。”
“大郎,你怎能這樣想?她……”
秦恪搖了搖頭,嘆道:“曼娘,你莫要一直爲我着想,委屈了自己。處於什麼身份,別人就會用什麼態度待你,這道理,我早就明白啦!”
生父的忽視,嫡母的打壓,兄弟的欺凌,他能忍受,因爲他還是堂堂正正的皇長子,除了這些人外,旁人不敢給他顏色看,他依舊能保持着內心的尊榮與驕傲。但近七年的流放生活早就摧毀了他的驕傲,也消磨了他所有的銳氣,和或許曾經有過的壯志豪情。唯有如此,他纔會說出這般消沉的話來。
沈曼嘆了一聲,握住秦恪的手,柔聲道:“大郎,你莫要妄自菲薄,這地方既遠又偏,人們見識也少,哪懂得你的好。”
“曼娘,你就莫要……”
“大郎,你聽我說。”沈曼望着秦恪,神情極爲認真,“對女人來說,這輩子最重要的存在,無非夫婿、孩子和父母兄弟,而這三者中的兩者,都需要名分作爲依傍。沒有名分,就會一直擔心自己色衰而愛馳,沒有名分,就會害怕自己的孩子會受世人譏笑,說不定還和自己一樣落個貧窮之境,奴婢之身。出身富貴的小娘子不諳世事,有情飲水飽,但硯香是因爲家貧被賣的,深知貧賤夫妻百事哀的道理,目光又短淺,總覺得我們……若非如此,她怎捨得拒絕你?”
她一字一句,都是在說硯香,卻讓秦恪想到了自己的孺人周紅英。
紅英十二歲起就在他身邊服侍,兩人可以說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她溫柔細心,體貼小意,沒有一處不讓他感到妥帖。正因爲如此,當他提出要將紅英放出去,給她找戶好人家時,對紅英的傾慕和挽留,他絲毫不感到奇怪。
於是,一切順理成章。
紅英生下了他的次子和四子,他爲她請封了正五品的孺人,地位僅次於王妃之下,若非他的嫡長子意外身故,爲安撫沈曼的情緒,不好擡舉妾室庶出,他本來想在給嫡長子請封嗣王之後,便給次子請封一個縣公。
這樣一個陪伴了他近二十年,爲他生兒育女,他亦給與了足夠的關愛和特殊對待的女人,卻在他最艱難的時候,跪在他面前聲淚俱下,字字句句都指責王妃不懷好意,視她的兒子爲眼中釘肉中刺,無論這一胎生男生女都會對她的兒子動手。身爲母親,她必須陪伴在兒子身側,才能讓這兩個孩子活下去。
可笑得是,他還差點信了紅英真是護犢心切,理解她的同時,也出言爲沈曼辯解,如今想來,當真……愚蠢至極。
“與其說是衝着名分來的,倒不如說,是衝着我的身份來的。”秦恪沉默了半天,忽然來了這麼一句。
聽見他這麼一句話,沈曼面上露出幾分難過之色,心中卻着實鬆了一口氣!
夫妻這麼多年,她實在太瞭解秦恪了,這位皇長子天性溫柔而念舊,對弱小抱有一種不自覺的憐憫之心,素來感情用事,很少以理性的角度看待問題。
認識到秦恪的本質後,沈曼便打消了對丈夫做小伏低,曲意婉轉的念頭。因爲她知道,哪怕她姿態擺得再低,再溫柔恭順,在秦恪心中,擁有正妻名分,出身高門,十里紅妝風光嫁進門的她,永遠不如那些妾室來得卑微可憐。所以她用另一種方式贏得丈夫的敬重和信任,儘量讓那些髒水潑不到自己的身上,但這並不代表她心中沒有怨,尤其是在唯一的兒子死去後。
倘若你們輕飄飄地一個笑,幾滴淚,獻媚討好外加兒女一抱,就能將我的夫婿再次搶走,那我這些年的辛苦,又能算什麼呢?
不夠啊,只是這樣,仍舊不夠。
我的夫婿,我最瞭解,他溫柔,卻也固執,想讓他認定一件事情很難,想讓他改變自己的想法更是難上加難。要將你們這些爲他生育過兒女的女人打入塵埃……這樣,遠遠不夠!
正當她想着這些的時候,忽見門口閃過一個影子,沈曼嘆了一聲,神色卻軟化下來:“裹兒,莫要偷聽,到阿孃這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