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琬心中,父親乃是世間極寬厚仁德,善良溫和的長輩,渾身上下沒一處不好的。他若做不成太子,定不是聖人厭惡於他,而是他對政治實在不敏感,更不擅長拿捏人心,才得另選賢能的緣故。
按道理說,這也沒什麼不好,偏生秦恪皇長子的身份太過要命。
穆皇后盛寵至此,九叔又是正正經經的嫡子,尚且有些忌憚秦恪,何況旁的皇子?即便是聖人爲了朝綱穩定,真讓人佔了穆皇后的位置。憑兒子才追封的皇后,靠聖人恩寵才當的太子,哪有原配發妻和正經嫡子的底氣足?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阿耶不想與人爭,卻架不住別人畏懼他名正言順。
十年前坐在那張椅子上的是聖人,所以他們一家只是被流放,還有被赦免的機會;若是那張椅子換了個人,等待他們一家的,將會是什麼?
裴熙早知秦琬不同與凡俗蠢蠹,如今見她沒被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衝昏頭腦,不由笑道:“除卻大郎君外,還有四位王爺。”
秦琬與裴熙極熟,見他這般神態,便知他開始認真了,不由肅然:“願聞其詳。”
“首先,皇四子,趙王。”
“作爲僅次於大郎君的年長皇子,出身江南世家是趙王的優勢,也是他的劣勢。”裴熙直截了當地說,“全看聖人想要求穩,還是求快。”
求穩?求快?
秦琬思忖片刻,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江南終究是大夏的一部分,太過涇渭分明也不是辦法。立一個有雙方血統的新君,有利於穩定天下局勢。”
大夏一統天下的順序,依次是關隴、川蜀、河洛、青徐,最後纔是江南。川蜀之地富庶貴富庶,道路卻十分難走,朝堂上也沒出幾個厲害的人。真正雄踞天下的四方勢力,無非是關隴、河洛、青徐和江南四家。
秦氏皇族自關隴起家,自然將跟隨他們打天下的關隴家族看得最重。江南自恃天險難越,南北又一貫矛盾甚深,故江南最後才納入大夏的版圖,也被其餘三大勢力排斥得厲害。出身尊貴的白德妃身居高位卻一無所出,目光短淺,出身上不得檯面的沈昭容育有趙王,正是聖人一手打壓,一手安撫的結果。
按道理說,皇族和關隴家族心照不宣,趙王哪怕做得再好也沒有皇位繼承權。但若聖人改變心意,想要賭一把,扶植一個擁有江南血統的皇子上位,以穩定江南江北的暗流呢?若是這般,對趙王來說,壓在他頭上的皇長子,那可就真是眼中釘,肉中刺了。
默默將四叔趙王列入敵人的名單,秦琬望着裴熙,略有些急切地問:“還有呢?”
“其次,八皇子,韓王。”
聽見裴熙點出來的人,秦琬有些驚訝:“魏王和魯王呢?”被你吃掉了麼?
裴熙譏誚一笑,語氣微微上揚:“我是按照從最不可能到最可能來列的。”
秦琬早就習慣他的狂傲做派,聞言非但沒發怒,神色反而更加陳懇了:“你說,我聽。”
“韓王乃李惠妃所出,李惠妃呢,則是聖人還在做秦王的時候,與淑妃、賢妃等一道進府的老人。”
聖人念舊情,衆所周知,裴熙不可能爲這個多費口舌,故秦琬笑了起來:“我聽說,八叔就比九叔年長些許,算算年紀,八叔也算李惠妃中年才得的兒子了。”
裴熙輕輕頜首,同意了秦琬這一說法,補充道:“不僅如此。”
“李惠妃出身不顯,又無寵愛傍身,於秦王府時,她是秦王的媵。待到了東宮,她只撈到了一個太子承徽的名分。偏生東宮又進了好些新人,尤其是劉、蘇二女,因門第之故,一入東宮便冊良媛。李惠妃心中有了芥蒂,待韓王降生之後,她的孃家便與南陽李氏續了宗。”
太子的後宮分六等,依次爲太子妃、良娣、良媛、承徽、昭訓和奉儀,名額也有規定,分別是一、二、六、十、十六和二十四。這其中,良娣的名額已被張淑妃和白德妃給佔了,良媛之位也酬了生子有功的宣賢妃,以及爲了給白德妃讓路,生生從孺人貶爲媵的郭貴妃,其餘四個名額空缺。
按道理來說,李惠妃無寵無子,居第四等已經是看在她爲王府老人的份上。偏偏這時候兩個年輕姑娘憑着家世,一入東宮就直接當了良媛,凌駕於李惠妃之上,李惠妃自然會不服氣。
南陽是什麼地方?盛產鐵礦,東漢陪都,素有“帝鄉”之稱。南陽李氏雖是赫赫豪門,卻不足以讓裴熙單獨提起,他之所以重點說這件事,無疑代表着南陽地區的強大勢力,泰半都支持韓王登基。
“如此說來,魯王……”
裴熙點了點頭,正色道:“魯王的生母陳修儀,一度深受聖人寵愛,魯王是聖人登基後得到的第一個孩子,又極會讀書,聖人曾誇他酷似齊王,故將他封在了魯地。齊王身故之後,青徐世家近水樓臺,縱沒全部投靠,與之接觸得也不少。”
聽他這樣說,秦琬的神色沉重起來。
她原本以爲,此番立太子不過是諸王身後的勢力在博弈,頂多也就是母族、妻族再加恩師之類的角色。畢竟在儲君已定的情況下,膽大包天的人終究少,安安穩穩混日子的人居多。如今聽裴熙這麼一說,才知曉另立太子牽涉如此之廣,儼然是天下四大勢力爲爭奪未來幾十年的利益,進行殊死搏鬥。
這潭水實在太深,一不留神陷進去,很可能連個聲響也發不出,無聲無息地被泥沼吞沒。
秦琬的心情低落了片刻,很快就調整過來,她望着裴熙,竟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清淺笑容:“那麼,魏王呢?”
“魏王……”裴熙慢吞吞地拖長調,刻意吊秦琬的胃口,秦琬早習慣了他的壞心,作勢要捶他,裴熙無奈搖了搖頭,說,“說實話,剩下的這些王爺中,我覺得他做太子最合適,只可惜,他生母不好。這條路,難。”
秦恪素來不說人壞話,故秦琬只知道魏王的生母姓鍾,生了一兒一女,位居婕妤。
光從她的位分看,秦琬就知道,這位鍾婕妤定是有什麼問題。
魏王是聖人做太子時出生的,也就是說,鍾婕妤跟了聖人好些年。但聖人登基之後,臨幸過的宮女,生男則位九嬪,生女則封婕妤。鍾婕妤生了一兒一女,卻還在這個位置上……要知道,婕妤這個位置對皇子生母來說,實在尷尬得很。若進一步,爲九嬪,其子必封親王。而從婕妤開始,直到最末等的采女,其子都只能做郡王。
對於這事,秦琬早就好奇得緊,見裴熙知情,忙問:“快說說,他生母如何不好了。”
見她略帶急切的樣子,裴熙失笑,心道這姑娘還有點天真和童趣,不過這樣也好,太冷酷精明未免無趣。所以他眨眨眼睛,神秘兮兮地說:“魏王的生母是穆皇后的梳頭婢女,一家子的賣身契都捏在鄭國公手上。”
秦琬“啊”了一聲,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正如太子妃不該像尋常大婦一樣阻止庶子庶女的誕生外,拿貼身丫鬟做通房,分走姨娘的寵愛。這一招,權貴人家好使,太子妃做了就是找罵太子若是缺女人,東宮到處是身家清白,容貌秀麗,身材窈窕,期盼太子臨幸的宮女。找皇后求女官,封個品級,給間屋子,讓太子去坐坐,也是個不錯的主意。弄個上不得檯面,出身賤籍的奴婢……秦琬好容易才剋制自己的震驚,乾巴巴地說:“我覺得,這一定不是穆皇后的主意。”如果是,那太子妃和穆皇后,真不愧是婆媳倆,都有些拎不清。
裴熙見她的神情,只覺有趣,大笑道:“自然不是。”
穆皇后做王妃的時候,來多少庶子她都只有酸的,沒有怕的,畢竟,庶子嘛,無論怎麼有爲,最後也是分出去單過的下場。哪怕爲府中的衆多女人生悶氣,她的底氣也很足,偏偏聖人搖身一變,從秦王變成太子,穆皇后的日子就難過了。
家國天下,萬里江山如畫,終歸要丈夫的兒子來繼承。
她不畏懼門庭冷落,受人欺辱,因爲她打定了主意,若是丈夫兼表哥死在前頭,她就追隨而去,也不負他這一世深情,但她一生驕傲,怎能旁人自以爲是的憐憫眼神?所以,她將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每天衣服首飾不重複,就連發型都是日日翻新。
對穆皇后的小愛好,聖人自然沒有不支持的道理,穆家聞絃歌而知雅意,特意訓練了幾個心靈手巧的婢女,巴巴地送到東宮來,專門爲穆皇后梳頭,外加研究新的髮飾、髮型。
聖人壓根不關心這些婢女,連她們長得什麼樣都不記得,宮中安排新人侍寢,以求多子多福時,他想也沒想,例行公事。誰料第二天,太宗叫他過去一頓訓,他莫名其妙聽了半天,好容易才弄明白,昨晚幸得那個女子,竟是穆皇后的梳頭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