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王死了?”秦琬聽見這個消息,霍地站起,臉色很不好看,“怎麼會?”魏王這是瘋了麼?
韓王若只是缺胳膊少腿,聖人雖也會徹查此事,但只要運作得好,便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哪怕這過程同樣不容易,伴隨着陰謀、流血和犧牲,卻遠遠比不上韓王之死帶來的影響大。
聖人會相信韓王墜馬是意外?肯定不會!韓王是聖人現存最小的兒子,雖說蠻橫一點,論心思,卻比幾個兄長淺多了。聖人雖厭煩韓王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事,稀裡糊塗,被婦人玩弄於鼓掌之中,但總比魏王和魯王一動手就是驚天大案好吧?
那可是自己的兒子,不是什麼阿貓阿狗,聖人年紀越老,便越憂慮子孫。時常惦記起早逝的幾個兒子,哪怕對趙王痛下殺手,心裡也很不舒坦,成日食不知味,需湯藥安神。韓王之死,掀起得何止是驚天風波?魏王除非瘋了,否則,他怎麼敢下這樣的死手?
裴熙見秦琬驚怒,輕輕笑了笑,卻沒說話。
魏王之所以喪心病狂,自然有他一份功勞。
按理說,魏王沒這麼糊塗,不會真做出這等蠢事——哪怕儲位之爭已經你死我活,養死士刺殺競爭對手,或者扎自家兄弟木偶,都是絕對不能被任何人接受的事情。畢竟,大家都想好好活着,憑着智慧和手段來獲取勝利,而不是直接**消滅。
這只是“按理說”,而魏王在某些時候,偏執到了不講理的程度。
裴熙捕捉到了魏王潛藏於內心的自卑和狹隘,與秦琬聯手,頻繁製造事件,讓魏王原本的優勢大半化爲烏有,卻又讓他的多次暗殺視若無睹。對魏王恨不得將一切攥在手中的人來說,得到手的權勢轉瞬之間就沒了影子,無疑會加重他的不安,而屢次刺殺的順利,也會讓他下意識地偏向這一做法。
這時候,裴熙聯繫上了他的叔父,裴義。
裴熙所在的嫡系,尤其是他的父親裴禮,母親張夫人,兄長裴陽,對裴義這個被家主寵愛的庶弟,那是極爲敵視的。這是日積月累下來的仇恨,難以化解,就連調和也不能夠,可裴熙不。他認爲,敵視、打壓、提防一個身份地位遠遠不如你,一旦孝道大旗不在,就毫無還手之力的對手,無疑是怯懦的表現。裴旭之何其驕傲,本事又何等驚人,豈會畏懼區區一個庶出的叔父?
正所謂“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裴義攀附上魏王,本就是想借着“從龍之功”,好壓自己嫡出的長兄一頭。眼看魏王日薄西山,身爲世家子弟,習慣了左右逢源的裴義想尋找抽身之機,實屬尋常。這等時候,裴熙差人聯絡他,裴熙又驚又喜,又有些不自在。
裴義與裴熙這對叔侄,關係很是微妙,不,應當說,只是單方面的微妙,畢竟裴熙見裴義,那是眼皮都不擡一下的。倒是做叔叔的見了侄子,既忌憚,又欽羨,幸災樂禍之餘,還有那麼一絲同情,誰讓他們同樣是被嫡長打壓的傑出子弟呢?
當然了,裴義也不是沒給這個侄子穿過小鞋,但裴熙都能一笑泯恩仇了,裴義難道會爲了舊日恩怨,連救命稻草都不抓了麼?更重要的是,與裴義結怨的人,乃是裴熙之父裴禮,裴熙不過是裴禮一直被壓制的嫡次子,父子感情實在好不到哪裡去。
庶出勝過嫡出是支強主弱,嫡次子遠遠勝過嫡長子,又有爵位傳承在,又該怎麼算呢?裴義自知出身受限,一輩子都不可能做上宛侯,卻很期待看到高高在上的嫡長兄焦頭爛額,父子離心的樣子。
因着這些緣由在,裴義猶豫片刻,便答應了裴熙的要求,通過他苦心經營的關係,在魏王身旁煽風點火,中心話題只有一個——韓王太桀驁了,脾氣不好,一根筋,容易認死理,也容易被人利用。
魏王本就是多疑之人,雖對這些謀臣們並不信任,但這些人的話,恰好說到了他心坎裡。
俗話說得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魏王對韓王的咄咄相逼,實在厭煩到了極點,若不是這個弟弟三番五次地挑事,他也不至於淪落到如今的地步——魯王幕後的籌謀固然令他怒氣高漲,但韓王衝鋒陷陣,也是拉了不少仇恨的。
幾年的並肩作戰,韓王和魯王即便沒積累“戰友情誼”,在韓王心裡,魯王也比魏王可靠不少,誰讓韓王這些年專注對付魏王呢?一旦韓王殘疾,與皇位無緣,他會怪哪個哥哥,這還用想?
韓王若是斷了胳膊少了腿,脾氣必定更加暴躁,聖人厭惡歸厭惡,到底是自己的兒子,難道不會多讓着他幾分?韓王若是將怨氣發泄到奴僕身上還好,要是在朝堂上玩打擊報復那一套,魏王掂量一番,確定自己沒辦法抗住,免不得更加心煩意亂,便動了殺人之心。
他對常青心懷忌憚,除了讓常青聯絡韓王妃外,旁的一應沒讓他做。故秦琬並不知曉魏王竟這樣喪心病狂,裴熙倒是清楚會有這樣的結果,但這些話,是對秦琬也不能說,必須一輩子藏在心底最深處,作爲秘密,永遠沉寂的——無論如何,韓王終究是秦琬的叔父,現階段還沒有直接的利益衝突,感情談不上好,卻也談不上壞。不喜歡這個人,卻也沒有到眼睜睜看着他去死,甚至送他去死的地步。
秦琬會處心積慮,置魏王於死地,那是因爲明白魏王若是登基,秦恪一系必定討不了好,已經上升到了不是你死我就是我亡的程度,當然不需要留手。但將本來不至於賠了性命的韓王弄死,局勢雖對他們更加有利,卻太過陰毒。哪怕他們只是起了個引子,真正動惡毒心思的還是魏王,裴熙也不能將自己做了什麼給說出來啊!將皇子王孫的性命當做棋子,隨意擺弄,這可不是臣子該有的態度。哪怕秦恪對他再容忍,秦琬對他再好,一旦知曉了這件事,心裡也會有芥蒂的。
天不怕地不怕的裴熙,對秦恪和秦琬兩父女,卻是真心看重。他願意爲他們沾染滿手血腥,卻不願意與他們疏遠半分距離,對秦琬來說,也是一樣。寧願一直保持着這樣親厚的關係,也不能再前進一步,否則……朋友可以意氣相投,互不服輸,家庭之中,卻勢必有一個人要做出讓步的。
出於這種考慮,裴熙只道:“魯王也是乾脆利落,一聽聞出了這等事,便自請讓庶長女和親。高句麗狼子野心,不作考慮,有資格尚血統純正的公主的鄰國,不是西突厥,便是吐蕃。”
“十有八九*是吐蕃。”秦琬嘆道,“魯王——平日也是聰明果決之人,關鍵時候怎麼總是犯糊塗呢?”
“這不是犯糊塗,是本性!他本性涼薄,又欠了那麼一分冷靜。戴密案是這樣,韓王案還是這樣!”裴熙冷笑道,“這種人,你可千萬要注意了,他捨得下顏面,又有皇室血統。平日看重名聲不假,真正關鍵的時刻,卻更看重利益!哪怕……也不可疏忽,務必要尋個機會,讓他沒有路可走!”
說到這裡,裴熙神色一冷,問秦琬:“聽說魯王的庶長女還有個弟弟?多大?”
秦琬心領神會,立刻道:“比我小上五六歲,應當十歲出頭了。”
“十歲出頭?很好!”
裴熙何許人也,深諳人性,明白十歲出頭的孩子是最容易長歪的,因爲他自己就是這時候走上偏激道路的——年紀再小一點的孩子,不怎麼懂事,你對他說大道理說不通,連哄帶嚇,反而有奇妙的效果;再大一點的,便能算半個成人,可以當家做主了,有自己的思想,沒那麼容易被拿捏。只有十歲出頭,對一切似懂非懂,又有諸多想法的時候,纔是塑造一個人最關鍵的時刻。
除了他之外,更顯著的代表人物便是葉陵,十歲之前,無疑是家中的小霸王,待到見了蘇銳,對之敬若神明,十幾年來的孺慕仿效,方有今日英傑。
魯王此舉,無疑是利用庶長女一生的幸福,明爲避禍,實則劍指魏王。無論他得利與否,真正受傷得,都會是他的庶長女和庶子姐弟。雖說勳貴人家不拿婢生子當人看,但出生實在不是婢生子們能選擇的,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喜怒哀樂。更何況,魯王既然要拿庶長女去和親,朝廷必不會吝嗇給她生母一個“媵”的位份,如此一來,對方的嫡親弟弟便是名正言順的皇室宗親……
仇恨本就是極有煽動力,很容易讓人誤入歧途,卻又激發此人無窮無盡力量的存在,故裴熙下了論斷:“待他長成,你得多用用他。”
“我明白!”秦琬二話不說,應了下來。既然魯王對子女無情,讓他的子女對他懷恨在心,這種事,秦琬做起來也沒有半分壓力。種什麼因,得什麼果,本就是人間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