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凱旋歸來,男人們受了厚賞,女人們的心思卻各不相同。
隋轅和朱氏高高興興地看完熱鬧,手挽着手回家,誰料一回到侯府,便見僕役們噤若寒蟬,不敢說話,下意識放慢了腳步。隋轅不明所以,對妻子咬耳朵:“我說,這又是怎麼了?”
朱氏知道,這等情景,唯有當利公主心情不好,纔有可能發生。問題是,當利公主一向掩飾得極好,怎麼會輕易讓所有人都知道她不高興,還挑在這等時候?故她也不敢亂說什麼,只是含含糊糊地說:“怕是娘……”
“我知道了!”隋轅比她更瞭解母親,聞言先露出一絲明白真相的得意,旋即又露出幾分憂色,小聲說,“二哥一直想隨大軍出征,娘拘着不讓,二嫂卻支持二哥,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娘覺得是二嫂攛掇的,罰了她好幾次,二哥卻覺得二嫂纔是他的知心人……”說到這裡,愁眉不展,很是難過。
朱氏撇了撇嘴,眼中就露出那麼一分不屑。
瞿陽縣公隋桎身爲長安城中一等一的貴公子,最終竟娶了個破落勳貴的女兒,本就讓人吃驚得很。當然了,朱氏不得不承認,歹竹也是會出好筍的。活在那麼亂的一家中,自己這個二嫂林氏還能面面俱到,也很是難得。但朱氏習慣了丈夫的真性情,實在沒辦法與那對成日戴着面具,一副“我很規矩,我就是真理,是你們的人生導師,你們應該聽從我的,按照我說的來做”的夫妻交流。尤其是長安勳貴都說她和隋轅不好,對林氏和隋桎讚歎有加,就更加重了朱氏的厭惡情緒。
朱氏本就出身武將家族,豈能不知道征戰沙場帶來的榮耀與傷痛?每一次看見親人要上戰場,都要提心吊膽,成日燒香拜佛,祈求他的平安。若是真喜歡一個人,豈會願意他用性命博取前程?朱氏喜歡隋轅,便不願看到隋轅受到半分委屈,哪怕大家都說他紈絝,不懂事,她也願意他成天快快樂樂的,當利公主也必定是同樣的心情吧?
蘇銳打拼多少年,幾番開疆拓土,已經是武將的巔峰了,才換來一個國公;李角在黃沙漫天的西域待了五十載,方得縣公爵。隋桎因是當利公主的兒子,一出生就是縣公,弱冠便做了果毅都尉,富貴至極。當利公主希望兒子有本事,卻不希望他身陷險境,這等心情,實在正常。再說了,隋桎的身份不同於別人,萬一他要是被俘虜了……對吧?別人若是被俘,裝個大義凜然的樣子,不管對方的死活也就是了。公主的兒子,實在不是什麼可以疏忽的對象。
他的志向是他的志向,我的願望是我的願望,若是產生了衝突,我寧願你一輩子恨我,也不願你有一絲半點身陷險境的可能。
朱氏對丈夫的兩個哥哥都無甚好感,覺得他們連幼弟都瞧不起,品行實在好不到哪裡去,不欲讓丈夫想這件事,便挽着他的臂膀,笑道:“既是如此,咱們讓娘開心一點好不好?聽說曾憲也立了大功,你也算幫過他了,他豈會不來感謝你?咱們將娘往海陵縣主的園子裡一拽,兩家和樂,豈不妙哉?”
見隋轅還有些猶豫,朱氏踮腳,附耳道:“海陵縣主與蘇彧……如今蘇家得意……郡君又隨夫婿赴了外任,縣主多好的人啊!如今卻孤零零的,咱們身爲朋友,總要去多陪陪她啊!”
隋轅一聽,立刻卯足了勁,滿腔的責任感都溢上心頭:“就是!不是我說,海陵這麼好的人,實在難得。成,我這就去和娘說,咱們纔不理二哥,一家和樂去!”心裡卻盤算着,要不要藉機請二哥二嫂呢?海陵很有本事,指不定可以二哥和娘恢復關係?
當利公主原本是極傷心的——她一心爲了三個兒子好,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說偏心。死了丈夫,爲了兒子,不欲改嫁,只是包養幾個面首,還要被兒子教訓。如今爲了他們的前程,不欲他們去前線,卻似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之事一般。樁樁件件,實在嘔心得很。待到小兒子湊到自己跟前來,期期艾艾地說了想法,當利公主不禁開懷,心裡卻突了一下,忽覺自己這位兄長,福源不淺。
佔住了庶長子的名分,因爲不被聖人喜愛,就很識趣地不問政事,吟風弄月,在聖人和朝臣腦海中留下了溫和寬厚的印象,手中沒有半點權勢,卻也因此避開了那場慘烈的廝殺。
與樑王前後腳成親,卻搶在了樑王的前頭,與妻子生下了聖人的長孫,長孫還很得聖人青眼,待到後來,牽扯進了樑王謀逆案,聖人雖知兒子是被冤枉的,但看在他素性良好,以及早夭的長孫份上,只是流放。
十年流放,竟無甚大病大災,身體雖有些不好,卻只是人到中老年後會有的毛病,並無大礙,能生得出孩子,就證明身體依舊強健,不像沈曼一般元氣大傷。
看不懂時局,胡亂做好人,得罪了姜家,紮了魏王和魯王的眼,卻攏住了一個蕭譽,一個曾憲。藉着這條情分,指不定還能和魯王搭上,秦琬又恰好與蘇彧不睦,蘇彧還鬧出了那麼一件事,有了名正言順的說法。
事情就是這樣,禁不得想,越想就越覺得,可不是這麼回事麼?當利公主忍不住嘀咕,心道莫非真龍天子是魯王?可……
她對魯王,也是有偏見的,誰讓聖人說魯王“頗似齊王”,可在當利公主心中,又有誰能比得過自己的弟弟?當利公主思來想去,忍不住咬了咬牙,決定往秦恪這邊再靠一些——無論如何,跟着福源深厚的人,總不會錯。
當利公主愁腸百結,思考着站隊問題,館陶公主卻不會想那麼多,聽見曾憲得用,開懷不已,心道自己果然走對了,接下來務必要加緊步伐,多坑一坑魏王。哪怕魯王與她關係不親近,甚至對她心有芥蒂,到底不會有魏王登基的後果嚴重,對吧?
與她們這些天潢貴胄相比,武將之妻們又是另一重心思。
趙肅之妻顏九娘自不必說,當初顏家許得是個一個守瞭望門寡的嫡女,對方不樂意,硬是說“忽然病了,起不了身”,實則嫌棄趙肅出身低微,寧願爲亡夫守節,過繼嗣子,也不願意嫁給趙肅。顏家一開始也糊塗了,竟帶了幾個庶女來,若非顏九娘深明大義,以身相待,兩家早就結了仇。
爲着這件事,趙肅心裡始終有個疙瘩,好在他對髮妻很尊重,雖會收用幾個美婢,卻沒鬧出什麼事情來。顏九娘自知理虧,也就忍了夫妻多年分離,一心一意教養孩子。如今見自己才嫁進來幾年,丈夫便步入了高級武將的門檻,喜不自勝,又有些畏懼,怕丈夫再進一步,擁有納妾資格後,便會納良妾——他們夫妻聚少離多,又有那麼一件事橫隔其中,說感情,真沒多少。
饒是如此,顏九娘已經很滿足了。
自家做下這種傻事,惡了皇長子,秦恪也沒有故意卡他們,就是表達了自己對顏、班、韓三家男丁的教養的質疑,自然有人爲了趨奉皇長子,將這三家的人從出仕名單上劃去,科舉資格更不必提。
這三家在前朝雖還行,在本朝,實在很不夠看。說是世家,其實除了祖宗名望,與殷實些的地主也差不了。畢竟,沒有世卿世祿,談什麼世家?
資源少了,人口又多,爭奪未免也多了起來,顏九孃的姐姐,原本要嫁給趙肅的那個,已經悔青了腸子——她也不是一心要守節,只是拿這個當藉口。若是知道趙肅短短几年就能爬這麼快,哪怕病得快死了,也要從爬到長安來。只可惜,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也只好當一輩子寡婦,拿着自己的嫁妝,供養一個註定沒有前程的孩兒嘍!
與顏九娘相比,曾憲的妻子榮氏就更加恐懼。
她也是個好女子,管家理事一把好手,人也知書達理,琴棋書畫都不差,到哪都只有被誇的份。奈何父兄不爭氣,自家雖是勳貴,門庭卻日漸凋敝,好一點的人家看不上她家,差一點的人家吧,父兄又覺得換不來什麼利益。盧鄉侯府比上不足,比下卻是有餘的,她父兄貪慕盧鄉侯府的富貴,明知曾憲名聲不好,還是許了她過去。這些年裡,曾憲也實在談不上一個好丈夫,從來不管孩子不說,一有閒暇就是喝酒,玩女人,與榮氏的父兄一個德性。榮氏也死了心,一門心思生兒育女,好生教養他們,與丈夫壓根沒什麼感情。曾憲犯事,她也難過,卻更難過自己的兒女有這麼一個爹,問也沒問幾句,就斷定了丈夫的罪行,甚至還在心裡腹誹公公糊塗,竟想要用爵位去救兒子。若曾憲真的死了,她一個寡婦帶孩子,先天弱勢,總能多得幾分同情,好好守着,日子也就過了。偏偏曾憲非但沒死,還發達了,榮氏就有些惶恐,怕對方翻舊賬。哪怕不翻,一個沒本事的丈夫眠花宿柳,和一個有本事的丈夫偎紅倚翠,概念也完全不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