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這麼一問,最心熱的鄧疆都縮了縮脖子,不敢說話了。
不立代王,尚可用子嗣荒涼做藉口,不立趙王又該用什麼理由呢?趙王的生母出身江南,聖人應立北地女子所出的皇子爲太子?哪怕誰都明白這便是不能立趙王的緣由,也沒辦法光明正大地說出來啊!
沈昭容出身鹽商之家,不能讓區區鹽商成爲天子母族雖是個好理由,真要說出來,卻是打聖人的臉了——鹽商如此上不得檯面,聖人爲何還要冊沈昭容爲九嬪之一呢?既是酬沈昭容生子有功,那便是母以子貴,又怎能談上得上不得檯面?
當然了,真要找藉口,無論如何都是找得出來的,衆人之所以緘默不語,只因聖人問話的方式不太對。
代王不能做太子,那趙王呢?趙王不能做太子,那魏王呢?魏王可以?爲什麼?魯王和韓王不行麼?魏王若不能做太子,魯王呢?魯王不行,韓王呢?韓王也子嗣荒涼?誰敢說這話,韓王就敢直接在大朝會上將他打趴下。
穆鑫和鄧疆敢直說代王子嗣不盛,只因代王年紀大了,又沒有嫡子,幾個庶子或犯了事或病着或年幼,唯一一個沒大問題的也拿不出手,一旦代王登基卻早早就……朝廷又會是一陣動盪。韓王雖只有一個兒子,卻是正兒八經的嫡子,名正言順的嗣王。他年紀又輕,說他子嗣不盛,是詛咒他不會有別的孩子了呢,還是說他活不長?
在場這麼多人,聖人也沒刻意遮掩的意思,談話的內容縱不會十成十地傳出去,也能透出幾絲風聲去。聖人若是五個兒子逐一問下來,且不說他們是不是得旗幟鮮明地站隊,哪怕站了……也會把其餘四個得罪死啊!
聖人見他們都不說話,挑了挑眉:“當立趙王?”
中書侍郎徐密是天子近臣,隨侍聖人多年,對聖人的喜怒哀樂也有幾分瞭解,察覺到聖人的語氣有些微妙,再聯想到江南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安分,他毅然下了決斷:“臣斗膽,趙王殿下在女色上略有些不忌,非儲君之才。”
真要說起來,趙王也是冤,他王府中的美人確實是衆兄弟中的獨一份,卻多半是帶着大筆錢財,象徵着江南諸多大商賈的誠意而來的。他又一度主管太常寺,那些出身卑微,受人鄙夷的伶人,舞姬,能不卯足了勁往他身上貼?不過是你情我願的事情,又沒有強搶民女,真要說起來,他那些道貌岸然的兄弟乃至臣子受用得佳麗會比他少?不過是他名聲在外,到了這種時候便要吃些虧罷了。
徐密這麼一表態,無疑將趙王往死裡得罪,聖人微不可查地頜首,心下頗有些安慰,面上卻不露分毫,只道:“那麼,魏王呢?”
鄧疆見張榕、張敏和徐密都沒被聖人責怪,便想,張榕是按規矩來的,又清名在外,聖人早知張榕的脾性,哪怕心裡再怎麼不滿都不會露出來。張敏和徐密分別否定了代王和趙王,聖人也沒說什麼,可見聖人本就是藉此引出魏王,好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立魏王爲儲,畢竟魏王非嫡非長,又有那麼一個品行不端,下輩子都不可能做皇后的生母在,得到諸位宰相,洛陽令、以及勳貴第一的鄭國公一系支持,也算有個說法。
他自以爲想清楚了聖人的用意,畢竟聖人一直以來透露出來的意思,還有種種動作,無不表示聖人看好魏王,否則鄧疆這般視鄧凝奇貨可居,將她待價而沽的性子,也不會輕易同意將鄧凝配作魏嗣王妃。再說了,他的仇人多,他自己也明白,這幾年地位算不得穩,他更清楚。除非魏王登基,否則換誰做皇帝,他都沒有好日子過。
一想到這裡,鄧疆也顧不上什麼顏面,反正有“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的說法,正色道:“魏王殿下克己復禮,堪爲儲君之才。”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心裡那個古怪啊!
魏王平素的言行,衆人都看在眼裡,可以稱得上是嚴於律己,但說克己復禮,未免擡得太高了吧?
克己復禮,天下歸仁,這是孔聖人的主張。魏王在言行上約束的不錯,但在行動和處事上卻談不上仁厚,反倒有刻薄寡恩之嫌。明明可以從輕發落的事情,他偏偏要往重裡辦,尤其是那些出身高門又被犯了事的官員,家人到處找門路,多少人求都求到了魏王面前了,也不求抹了這件事,只求保住對方一條命,竟也不能做到。
雖說治理吏治本就該雷厲風行,可丟官、流放和處決到底大不相同,殺雞儆猴固然有效,也不用殺這麼多吧?要知道,很多律法上模棱兩可,只看負責此案的官員怎麼量刑的案子,魏王一律是從嚴處理的,竟無一例外。
哪怕知曉魏王佔了道理,也讓許多人心寒,更何況……魏王肅清的吏治,未必完全出於公心。
聖人看了鄧疆一眼,才問:“照你這麼說,魏王的確不錯,那麼,魯王呢?”
鄧疆一聽,冷汗就下來了。
照我這麼一說?我何德何能,可以決定大夏的儲君?這話要是傳出去……聖人,聖人該不會是看魏王哪裡不滿,要拿他這個魏王姻親開刀了吧?
人一緊張就容易出錯,鄧疆的大腦已是一片空白,下意識地說:“魯王殿下亦是德才兼備,但長幼有序……”
“既是長幼有序,爲何請立魏王!”裴晉滿臉怒容,竟不顧場合,呵斥鄧疆,“你身爲次相,理應公心爲重,豈可因兒女親事便不顧家國?”
鄧疆沒與裴晉接觸過,因對方身份、地位、資歷皆比他高上太多,即便被裴晉這樣斥責,鄧疆也露不出平素兇狠的模樣,剛想分辨一二,裴晉又豈會給他這個機會?只見這位簡在帝心的重臣望着聖人,滿臉堅毅,雙目全是耿耿忠心:“我大夏乃是天朝上國,威震四夷,聖人千秋,萬國來朝。四境蠻夷,誰不仰慕中原衣冠?我等自當正禮儀,展胸襟,教化四夷,則大夏千秋萬代,繁榮永昌!”
說罷,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凜然道:“臣,洛陽令,上宛侯裴晉,懇請陛下,立代王爲儲!”
張榕也是機敏,見裴晉唱作俱佳,明白自己也逃不脫旁人的猜忌,立刻跪了下來,亦道:“臣,中書侍郎張榕,懇請陛下立代王爲儲!”
徐密暗暗捏了一把汗,想到自己方纔已得罪了趙王,以魏王的爲人,即便要收拾趙王,也得顧忌幾分“兄長”的名義,未必會爲自己出頭。代王卻是皇長子,教訓哪個弟弟都是名正言順的,便決定賭一把,毅然跪了下去,附和道:“臣,中書侍郎徐密,懇請陛下立代王爲儲。”
門下侍中錢明雖是宰相,平日卻不發出半點聲音,真要他拿主意,哪邊風大就往哪邊倒。他見徐密跪了下來,鄧疆呆若木雞,張敏沒半分動作,眼角的餘光下意識往後瞄,也虧得他資歷輕,站得遠一些,才能瞧見江柏和衛拓已經準備跪下,若不是他們身份不夠,不好冒這個頭……極有自知之明的錢明當機立斷,也不顧惜一把老骨頭,高喊:“臣,門下侍郎錢明,懇請陛下立代王爲儲!”
三個宰相,一個洛陽令這麼一跪,即便剩下幾人反對,也算成了一半,江柏和衛拓順理成章地跪下,同樣請立代王爲儲。
首相張敏也乖覺,他先前雖說了代王不適宜爲儲君,不好打自己的臉,卻也跪了下來鄭國公世子穆鑫心裡頭七上八下的,卻知今天的事情透着蹊蹺,也跟着跪了下來,決定回去後就好好查一查聖人爲何改變了主意。
鄧疆有些繃不住,卻知這麼多人同意的事情,自己已經挽回不了,心中惴惴之餘,也隨了大流。
聖人見狀,滿意道:“好!好!裴卿說到了朕的心裡!咱們漢人可不似那些不講禮數的蠻夷,爲了爭奪大位弒父弒兄,殺子殺弟。大夏本就是禮儀之邦,自當以禮爲先,以仁爲本。長幼有序,嫡庶有別,都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代王是朕的長子,寬仁溫厚,孝敬父親,幫扶兄弟,品行無可挑剔。”
說到此處,聖人忽似想到了什麼一般,又道:“明日諸國使者覲見,朕要在那時候宣佈這個好消息!”言下之意,便是讓在場的人都管住嘴巴,不能透露半絲消息了。
在場的都是明白人,即便透露消息又能如何?諸王可以隱忍蟄伏,日後將第二人太子拉下馬,卻不能在外人面前落聖人的面子。前者只是時間、心機和手段的問題,後者卻很可能萬劫不復。
饒是如此,聖人也沒放鬆的意思,待羣臣退下後,只見他喜色全消,面沉似水。
他的面前已站了兩個人,除匡敏之外,還有一個平日不顯山露水的普通將領,聖人踱了幾步,才道:“這一次,怕是要你們犧牲幾個人了。”說到此處,竟有些傷懷,“朕老了,他們的心也大了,消息是捂不住的。朕要你們不惜一切弄清楚他們知曉此事後的反應,明白麼?”話到最後,已是鏗鏘有力,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