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摩半點也不動容,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我空有個葉護的名,他們尚這樣防着我,若我辦成了這樣一樁大事,豈不會被他們生吞活剝?況且大夏朝廷對咱們本就有些芥蒂,一旦查了出來……”都羅可汗絕對不會保他們的。
右賢王知思摩說得是事實——大夏延續了大燕對異族的策略,雖有和親之舉,和親公主卻只帶金銀財帛、古玩珍品、木雕玉器等作爲陪嫁,就連跟陪嫁人員也多爲樂師、奴僕,非但沒有工匠、大夫、農書、種子等突厥急需的人或事物,甚至連山河地理志都尋不見蹤影。
大夏和突厥雖是友邦,也沒有刻意禁止貿易,相互間的往來卻算不上多,農具、鐵器、鹽、茶、酒等物資更是突厥想買都買不到的,正因爲如此,哪怕知道對方來歷成問題,右賢王也不得不往這個坑裡跳——他雖不喜爭端,卻也有滿腔野望。故他好說歹說,終於把思摩勸服了,這才吁了一口氣。
都羅可汗的疑心病實在太重,若這件大事只是右賢王一人做成,他又該忌憚出身突厥大族的右賢王,再度將他架空,做個光頭王爺了。空有地位沒有實權的滋味,右賢王可不想再享受一回。
思摩時常出入驛館,附近的人知道他是個侍衛,出身也不一般,見他再度帶人從驛館中走出來也就放鬆了警惕——跟也跟了小半個月,這傢伙成天就是在街上亂竄,見到什麼都覺得稀奇,這邊瞅瞅,這邊看看,買一堆用不着的小玩意回來,誰願意將本就寶貴的人力耗陪一個公子哥逛街上?
這位被人輕視的“公子哥”帶着侍衛,滿臉好奇地進了一家金店,這個也買,那個也要,很快就被滿臉堆笑的掌櫃親自請到了裡間。
隱蔽的裡間,已坐了一個人。
此人穿着一身最尋常不過的灰色長袍,面貌也奇異得很——尋常人雖生的平庸,多看幾眼到底能記住,此人卻不同,明明與旁人一樣眼睛鼻子嘴巴樣樣不缺,擺放的位置也沒什麼特殊的,卻硬是寡淡到讓你即便看了無數眼,想要勾畫的時候也難以下筆,即便迎面遇上,一不留神也就將他忽略了去。
思摩見到這個人便笑了出來:“即便在千萬人之中,想要找一個你這樣的人也不容易啊!”
右賢王實在拿思摩沒辦法,只得任由他去,自個兒則正襟危坐,但見來人長長作揖,聲音也尋不到任何特殊之處:“鄙人姓林,奉主子之命,與閣下談一樁大買賣。”似是怕右賢王不信,他壓低了聲音,直接將一隻手張開,“若閣下同意,便有這個數的糧食。”
思摩懶洋洋地插了一句:“五千石?”
灰衣人傲然道:“五萬石!”
右賢王險些從椅子上跳起來,好容易才繃住了儀態,又有些不可置信:“初次交易便有五萬石?”
“正是!”
這樣大的好事,簡直像天上掉了塊巨大的餡餅,剛好砸在了他身邊,不咬一口都對不起自己。右賢王驚喜之餘,還有些不信:“這般多的糧食,想要掩人耳目,怕是……”
“這便是待會商談的內容了。”灰衣人觀察右賢王的表情,知他意動,趁熱打鐵,“主子說,若是合作愉快,鹽、酒乃至種子、藥材都能提供,若要再進一步,便得你們拿出誠意了。”鐵器和工匠乃是重中之重,自然不能說給就給,不換到足夠的好處,誰也不會輕易允諾。真要追究起來,前頭幾種,斡旋一番,說不定判個流放就行了,後者卻是滿門抄斬或是株連九族也不爲過的。
右賢王也算久經世事了,他明白,五萬石算不上多,但在初次交易,雙方底細都沒徹底摸清楚,也不知未來能否長久合作,甚至連他們會不會反水都不能保證的情況下,對方就敢提出五萬石的交易,足可見財大氣粗。
突厥雖然在糧食方面有些短缺,卻也不是太過看重,大不了給奴隸吃少一點,死了也不可惜,但鹽、鐵、藥材卻是極其渴求的。右賢王沉吟片刻,才問:“你們要拿糧食換什麼?”
灰衣人見他這樣痛快,瞧了一眼思摩,右賢王知他顧忌,便道:“他是可信之人。”
“即使這樣,鄙人便直說了。”灰衣人單刀直入,“咱們主子只要兩樣東西!突厥的戰馬,還有,熟悉這些戰馬,懂得侍弄的奴隸!”
這個答案早在右賢王意料之中。
若不是胸懷大志,這樣的身家在哪都能過得舒舒服服,爲什麼要冒着掉腦袋的危險與他們貿易?
中原不缺鐵器也不缺工匠,更不缺驍勇善戰之士,唯獨戰馬,哪怕隴右、燕雲、川蜀皆產馬匹,戰馬仍舊供不應求。且不提那些紈絝子弟,單說大夏的武將們,爲了一匹好馬一擲千金,因贈馬之恩出生入死,也是極爲尋常的。
得了戰馬,又有會飼養它們的馬倌,只要三千,哦,不,一千匹,加以訓練,配上重鎧,也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
思摩想得更深些,若是旁的勢力想要造反,單養騎兵是沒用的。畢竟大夏國泰民安,兵力強盛,別說千人輕騎,百人重騎,哪怕是萬人鐵騎,也只能讓朝廷傷一傷元氣,能否動搖大夏根本都未可知。只有一種人才會想着拿幾百一千騎兵孤注一擲,勝則君臨天下,敗則屍骨無存。
大夏皇帝防着西突厥,他的兒子爲了爭搶那張椅子,不遺餘力地拆他的臺,他知道麼?
想到這裡,思摩輕輕笑了起來。
處在權力巔峰的人吶,大半不都是這樣的麼?自己沒當上皇帝的時候,管什麼國家,管什麼民族,更不會講大義放在心上。爲了壯大自己,不惜資助外敵,對內更不消說,也不知許了多少好處出去。等到他們自己當了皇帝,卻開始看不慣這些事情,便要動手處置觸犯了自己切身利益的人。至於怎麼罰,那就因人而異了,自己的兒子犯了事,罰得總比別人輕些。若不是仗着這層關係,對方敢這樣和他們談條件?
他很清楚右賢王瞻前顧後的性子,果然,巨大的驚喜過後,想明白整件事的右賢王便開始顧慮起來。
柔然雖是突厥與大夏聯手破之,真要細究起來,突厥只是帶領諸多從屬部落作亂,動盪了柔然的後方,讓大舉入侵中原的柔然腹背受敵方一敗塗地罷了。若非草原遼闊,漢人水土不服,大夏怎會讓突厥佔了便宜?即便如此,他們也嫁了個大義公主來,蓄意挑撥離間,導致突厥還未一統草原十載就生生分裂成了東西兩部。右賢王打小就見識到了大夏的強盛,對漢家文化又一向是仰慕的,明知對方背後的主子很可能是哪位皇子,哪敢輕易涉及大夏儲位之爭?
再說了,他只是個臣子,並不是可汗。雖說身後的部落在突厥中也是排名前三的大部落,卻也不是非他做族長不可。真要出了什麼事,思摩逃不過,他這個“外人”就更逃不脫了。
明白右賢王有些爲難,卻又死要面子,思摩瞧也不瞧灰衣人一眼,便道:“這麼大的事,我們也不好做主,還得回去合計合計。”
灰衣人聽了,也不惱怒,只道:“兩位大可仔細想想,鄙人再過幾日與二位聯繫。”
“幾天?不成?我們也是有身份的人,不是任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思摩傲然道,“六天後吧!再過三日便是朝見,我們總要見過大夏皇帝,纔好下決定。”
聽他這樣說,灰衣人暗道你年紀不大,口氣倒不小,轉念一想,大夏也多有世家勳貴子弟跑去做侍衛撈資歷的,突厥照葫蘆畫瓢也不稀奇。聽說突厥本就是由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部落聯合起來的,所謂的可汗也只是各部落共同推選的首領,大概與中原前朝世家鼎盛時期一樣?世家連皇帝的面子都不給,放到突厥怕是也差不多,否則外姓人怎麼能做王爺呢?此人怕是在家裡發號施令慣了,也不想想他到了那兒,又算老幾。
存了這等想法,灰衣人便對思摩有些不以爲然,面上卻依舊恭敬:“行,六天後,鄙人恭候二位。”
右賢王頗有些患得患失的意味,見灰衣人答應得這樣爽快,又有些懊惱,待他們回來之後,才忍不住說:“若是他們找了別人……”
“應該不會吧?”思摩渾不在意地說,“又不是真做買賣,這家不行還有下家,哪怕真做成了,東西怎麼運也是一樁麻煩事。還是先看看大夏皇帝吧,那些傳聞都做不得準,若大夏皇帝一心與咱們交好,沒必要冒這等風險不是?”
這段話算是說到右賢王心坎上去了,突厥再怎麼缺錢缺糧,也不會斷了他們這些貴族的,他們還是照樣享樂。仕途固然重要,性命卻更加要緊,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