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繼無人或許是每個雄主共同的悲哀,聖人雖有些感同身受,卻不會放棄趁你病要你命的打算——對付敵國,不背信棄義已經是有道明君了,故他看了一眼秦琬,問:“只是這樣麼?”
秦琬之所以先提了一個較爲平庸的法子,也有試探聖人心意的想法,見聖人不以爲忤,心下大定,便道:“皇祖父聖壽,萬國來朝,這些使者多有慕我大夏繁盛,羨我中原衣冠的。咱們爲何不設一館,同國子監,令各國派遣使者,來此讀書?”
聽她此言,聖人露出一絲笑意,神色和煦非常,諄諄教導:“陰謀詭計雖頗有用處,到底失了幾分堂皇,你可明白?”
秦琬耳根有些發燙,旋即恢復平靜,朗聲道:“海陵明白!”
聖人見她這幅模樣,頗爲滿意,也就任她繼續留在此處,轉而對江柏和衛拓說:“四夷館之事,你們先擬個章程出來。”
江柏和衛拓應了一聲,聖人又看着裴熙,笑道:“旭之,你也莫要偷閒,現在輕鬆了,以後有你頭疼的時候!”
裴熙也不推拒,反倒興致勃勃地說:“新羅得不到大夏的支援,歸根到底還是他們與咱們交通不便,若新羅能從高句麗手上奪得帶水流域,便無需通過高句麗與我大夏溝通,也沒這麼多事。南邊的六詔尚未一統,咱們可趁機添一把火,如此一來便要暫時籠絡住吐蕃。”
至於東西突厥、柔然、鮮卑等部落,還得仔細看看,才能決定拉攏誰,壓制誰。
四境異族本就是極爲棘手的難題,聖人冷眼瞅着這幾年政局頗有些渾濁不堪的意思,他雖知張敏避禍之心,卻也有些不耐首輔和稀泥的舉動,何況又有洛陽令裴晉告老一事。即便再怎麼顧忌魏王,聖人也打算允了張敏辭官,連帶着收拾鬧得不像樣的鄧疆。
若無此次壽禮失竊的事情,聖人早將穆淼調了回來,哪裡需要這樣麻煩?還得讓穆淼“將功贖罪”?
一想到這裡,聖人就忍不住嘆息。
他倒不怕別的,就怕自己的兒子爲了爭奪皇位,與異族勾結,即便只是販賣些茶、鹽,不涉鐵器,也足夠糟心的。再有便是他們的性情了——即便看上去最和煦的魯王,也不會提出讓異族來大夏讀書這等春風化雨之策,而會像秦琬所提的第一策那樣,分化、離間乃至暗殺,一個鬧不好就容易出事。
平夷策事關重大,誰也不敢草率下決定,聖人又與江柏、衛拓、裴熙等人商談了好一會兒,這一次,秦琬只在旁邊默默聽着,不再發表自己的看法。
她素來自傲,此番聽了聖人與國之重臣探討國策,方方面面都顧慮到了,每個法子都反覆推敲對方的應對,自身又該如何反應。事無鉅細,思慮周全,厚重之餘,又令人耳目一新,感嘆自己還要學很多,有很長一段路要走的同時,也拼命汲取着這些平素接觸不到的政務。
談了許久,快要日薄西山了,聖人才讓他們退下,並不忘囑咐秦琬轉告代王幾句。見秦琬走了,沉默片刻,才道:“若是琨兒還活着……”
聖人這幾年越來越戀舊,對故去之人的思念與日俱增,匡敏深知聖人的心意,附和道:“代王殿下宅心仁厚,這幾年一直沒斷了對樑王殿下的祭祀,若是晉陽郡王和桑乾郡王都活着——”說到這裡,他彷彿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道,“老奴該死,老奴該死!”
聽見“樑王”二字,聖人久久不語。
十六年了,樑王之名始終是一個禁忌,宮內宮外,妃嬪官宦,無一人敢提。一開始是怕聖人遷怒,後來便是摸不準聖人的心意,被貶爲庶人的樑王墳塋淒涼,只有代王回京之後,每年都差人偷偷祭掃,還在府中私設了樑王和衛王的神主牌,逢年過節的總少不了一份供奉。
諸王也不是沒考慮過效仿,卻不知道聖人究竟怎麼想的,再有便是除趙王之外,自魏王到韓王,與樑王都有些年齡差距,先前並沒有多少交情,這時候再假惺惺做好人就顯得太做作了。也只有代王心中傷懷,想到自己沒有嫡子的淒涼,再想想兩位弟弟至今連皇族身份都沒恢復,子女也沒留下一個,又聽了秦琬的勸說,便在府中供着二弟和五弟的香火,好讓他們在九泉之下有碗飯吃。
這便是代王了,耳根子極軟,只要有人在旁邊勸誘,他便會在不合時宜時間裡做出不合時宜的事情。哪怕知道這件事可能會引發很嚴重的後果,卻也只會往好的方向自欺欺人,遇到了事本能就想到逃避。偏偏性子還有些倔,一旦他認定的事情便難以扭轉,一股腦地承認或否認,竟是非黑即白。
聖人雖喜代王重情,又無奈於他意志不堅,再想到如今的局勢,久久不語。
秦琬出宮之後,正打算回代王府一趟,就聽裴熙問:“你一開始怎麼說了那麼個點子?”
“初次奏對,患得患失罷了。”秦琬想到方纔的應對,也有些汗顏,卻知裴熙必定把自己數落一通,忙道,“你讓我說什麼?賜婚吐蕃、新羅?以我的立場,能說這種話麼?留下使者,刺殺對方的王倒是不錯,想要做起來卻很難,我還得顧慮聖人會不會覺得我太惡毒。再說了,北邊的問題,你難道不清楚?”
裴熙一聽到“北邊”二字,冷哼一聲,不屑道:“有利必有弊罷了。”
昔年大夏遠征百濟,勢如破竹,北方武將從上到下都被戰事的順利衝昏了頭腦,一門心思要攻打高句麗,好立此不世之功。蘇銳卻看出高句麗君明臣賢,沃土千里,子民強健,城池又修築得當,易守難攻,故極度反對此事。他知上峰不同意,冒官場之大不違,幾次越過上峰,直接向聖人上書,險些被北方武將派系給整死。哪怕聖人愛蘇銳才華,也不得不將他的實權給剝了,讓他安安心心在家中待了幾年,纔算給了北邊武將一個交代。直到交趾出事,蘇銳才復起,被聖人點爲副帥,又逢主帥在遠征交趾的途中身亡。蘇銳力排衆議,繼續戰事,平定交趾,立下大功,朝廷又設安南都護府,他才成了安南大都護,如今又成了安西大都護。
蘇銳的權勢地位節節攀升,又是魏王的大舅子,昔日陷害他的北邊武將能不害怕?這也是魏王爲什麼拼着母親的名聲,妹妹的幸福不要,也要在老鄂國公向聖人求個恩典時,讓鍾婕妤鬧出那一出的原因——老鄂國公曾坐鎮北方十餘年,樂平公主嫁給了老鄂國公的嫡長孫馮歡,北府軍中的人脈是一方面,北邊武將也有了理由朝他靠過來,但也只是部分。
邊境將帥多驕矜傲慢,誰讓他們手裡握着軍隊,地方官不敢得罪呢?尤其是許多高級將領,當真是我要你生你就得生,我要你死你就得死。哪怕畏懼權勢,也是畏懼皇帝的權勢,並不怎麼懼怕區區一個王爺,除非這個王爺做了太子。何況北境勢力錯綜複雜,派系根深蒂固,也有傲慢的本錢。再有便是,這些人先前多爲蘇銳的上峰,如今反倒要排在蘇銳之下,又如何甘心?一個在西,一個在北也就算了,想讓他們真正低頭,即便刀架在脖子上,他們也得考慮一二。
這些事情,從聖人到百官,誰不知道?知道又能如何?事涉皇位更迭,誰敢說?略一談北方兵力、武將乃至部署,便有暗中攻訐魏王之嫌。聖人一日蒼老過一日,眼看大好江山便是魏王做主,除了一條心跟着別的王爺走到黑的人,誰敢開這個口?哪怕秦琬心裡一千一萬的想法,也不能對聖人說啊!
裴熙也知這些事情一時半會解決不了,他想了想,才說:“那我先回去一趟,與祖父談些事情,有時間再去找你。”
“若是人多眼雜,不找我也無妨。”秦琬回道,“這幾日的動靜怕是很大,一動不如一靜,咱們商談再多,也未必趕得上變數。”
裴熙一想,覺得也是,卻不忘叮囑:“代王府這幾日最好閉門謝客,無論什麼使團找上門來,一縷不接待!”有一必有二,現在接待了,過些日子對方再找上門來,便不好再推脫了。
秦琬點了點頭,回到代王府,見父母正在最後一次檢查聖壽賀禮,便命伺候的人退下,小聲說了聖人的叮囑。
沈曼一聽,驚訝非常,不明白女兒何時有資格參與這樣的場合,代王卻見怪不怪。自打聖人對他提了辭讓太子一事後,他對秦琬的本事已然深信不疑,忙道:“咱們富貴至極,又哪會貪圖所謂的厚禮呢?不見,堅決不見!這些日子,咱們誰都不見!”
秦琬抿脣笑道:“聖人這是怕您心軟,被人求一求就伸出援手呢!”
作者有話要說:裴熙說的“帶水流域”就是朝鮮的漢江流域,雖然高句麗、新羅和百濟對這條河都有不同的稱呼,但這裡還是採用了漢四郡的古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