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熙告辭之後,秦琬才嘟起嘴巴,不大高興地說:“阿耶就顧着與裴旭之說話,不理裹兒了。”
秦恪聽了,不由失笑:“你這小醋罈子,真是……”
這位皇長子殿下想了半天,卻找不到一個形容女兒此時行爲,又不帶絲毫便已的詞,只得寵溺又無奈地笑了笑,蹲下來,盯着女兒的眼睛,溫言道:“皇室的圖書雖豐,洛陽裴氏的藏書卻也是天下聞名的。裴熙博聞強識,不經意間便引經據典,侃侃而談。有些典故和妙句的出處,我竟也不曾知曉,如若有幸,得他允許,借閱或背誦一二,豈不是一場美事?”
秦琬也喜歡讀書,聽見父親這樣說,立刻忘了心中小小的不愉快,連連點頭,拍掌道:“好主意!”
秦恪笑着摸了摸秦琬的腦袋,有些惋惜地說:“洛陽裴氏的藏書雖多,卻遠遠及不上潁川陸氏的天一樓,只可惜,潁川陸氏的規矩太大,天一樓鮮少對外人開放,更不會因皇權富貴而折腰。”
秦琬聽了,心中微微一動,剛想辯駁兩句,秦恪卻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問:“程方呢?讓他去送大夫回縣城,順便抓些藥來,怎麼這麼久都沒回來?”
程方自不知秦恪和秦琬都在擔心他的安全,他站在“回春坊”的門口,望着那塊字跡有些斑駁的牌匾,眉頭已擰成一個“川”字。
回春坊是彭澤唯一的一座醫館,找大夫,抓藥材,樣樣都離不了它。正因爲如此,回春坊的一切,都只能用“貴”來形容——大夫的診金貴,藥材更貴。明明是醫術平平的大夫,明明是不算珍貴的藥材,只因處在了這缺醫少藥的地方,價格竟比京師還高上不少。
在這裡,老百姓手頭上縱有幾個餘錢,也會攢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又或是買田置地,很少有一頭疼腦熱就去看病的道理。絕大部分的百姓生了病,都是選擇硬抗,若非萬不得已,絕對不會去回春坊——若去了那兒,無論病好或者不好,基本上都會落個傾家蕩產,無奈之下只得自賣爲奴婢的下場。
如此一來,在這座縣城裡,真正能看得起病的人少之又少,回春坊庫存的藥材儲備也理所當然地不充足。這就導致今日,程方特特來回春坊,爲那些受傷的兵士抓藥,結果回春坊的掌櫃告訴他,補血益氣的藥材還剩一些,處理外傷的藥材,已經被人買空了,如何不讓程方驚訝?
回春坊的夥計收了程方十文錢的報酬,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將事實這麼一傾倒,讓程方知道,將這些藥材買空的人,並非一次性這麼大的手筆。事實上,那位鬚髮皆白的老人家隔三差五就會來一趟,購置不同的藥材,本不算太引人注目。只可惜彭澤縣買藥的人本來就不多,藥鋪的掌櫃記在心中,粗粗算了一下,發現這些藥材的分量不輕,效用呢,既能治外傷,也能治內傷,還可益氣補血。偏偏這麼大的用量,顯然不止用到一個人的身上。
聯想起長江上水匪的傳聞,回春坊的掌櫃和大夫們免不得心驚肉跳,唯恐此人真是水匪的一員,專門在這偏遠的地方購置藥材,以免驚動官府。他們也想說服自己不過杞人憂天,但這世上哪有用量這麼大,還只買藥,不求醫的稀罕事?故回春坊的幾位掌櫃和東家商議之下,決定漸漸減少對藥物的收購和炮製,待那人再次前來,就賣少一點給他。如此,逐次累積,總有一天能苦着一張臉對着對方,表達自己的心有餘而力不足,也好從這種糟心事中摘出來。
程方機敏而謹慎,像他這種人,做事周全,卻也往往極容易多想。他見此情狀,本能地覺得有些太巧,心中感到不妙,卻又知道,代王妃沈曼都將壓箱底的寶貝給拿了出來,只爲救治那些爲他們浴血奮戰,傷痕累累的兵士們。爲籠絡這些人,急需兒子傍身的沈曼連腹中孩兒的生死乃至自身的安危都拿來做賭注,若是她那邊沒出岔子,程方這邊卻捅了簍子……光是想想那副場景,程方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面對此情此景,縱明知山有虎,他也只能向虎山行了。
根據回春坊夥計和幾個閒幫所指的路線,程方出了縣城,往西方繞。走了大半個時辰,好歹見着一個村莊,便上前詢問坐在村口納涼的村民,有無見過一個慈眉善目,鬚髮皆白,手上領着一大堆藥包的老者。
“哦,你說得是住在村西又往前走的孫老道吧?”一個精壯的漢子聽見程方問起這麼個人,好心地提醒道,“那老道看上去一副神仙的模樣,做事卻有些神神叨叨的,總說這家風水不好,那家地勢不旺,唬得咱們佈施了錢財,按照他所指點的修改了一番,卻也沒見自家怎麼旺。若你想找他做法事,還不如去東邊的石頭觀,或者西方的鐵柱寺,那兩位纔是真正有大本事的!”
程方聽了,還沒說什麼,另一個眼珠滴溜滴溜轉,一看就太過輕浮靈活的人接過話頭,說:“沒錯沒錯,那個姓孫的老道士可不像什麼好人,跟着他的小道童,一個個長得俊喲!那眉眼,那身段,年紀小小,卻勾得我這顆心都酥了!”
此人話音剛落,便有一人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嘿嘿,老王,你心是酥了,身子骨更酥吧?”
此言一出,幾個村民都捧腹大笑,被稱作“老王”的漢子漲紅了臉,怒道:“你們,你們——”
“想去占人家便宜,卻被他們打了出來,你這身子骨……酥還是不酥?”
談到這個話題,幾人越聊越興奮,越說越葷。程方強忍着聽了半晌,意識到沒什麼可用的線索之後,才朝他們口中的“村西”走去。
說是村西又往前,聽上去很近,實際上離王家村距離頗遠。又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程方纔來到一個籬笆圍成的簡陋小院面前,便見一個約莫八九歲的半大少年拿着笤帚,正在清掃庭院的落葉。
聽見了外人的腳步聲,少年擡起頭,看了程方一眼。
程方面上未顯,心中卻倒抽一口冷氣。
也不是說這個少年生得多麼傾國傾城,舉世無雙,單論眉眼,他也就是清秀罷了。偏偏這麼一擡眸,一眨眼,不經意間便流露出難以言喻的風情。婉轉輕柔,欲說還休,眼波流盼之間,脈脈情意流淌,端的是勾魂攝魄。
這樣的做派,程方只在一種人身上看到過,那就是——戲子。
戲子作爲下九流的職業,自然讓人鄙薄輕賤,但若真想在這一行中混出頭來,也實在不容易。莫說戲班之間,劇種之間的爭奪,就連角兒的明爭暗鬥,也時時刻刻都在上演。但無論如何,努力能彌補差距,天資卻擺在那裡。程方眼前的這個少年,應當就屬於天資極好的那一類,若能被名角收爲弟子,好生培養,三五年後,指不定會名聲大噪,紅遍大江南北。
不,應當說,這個少年,已經被好好“培養”過。只是他才學了一些皮毛,情意能放卻不能收,纔會惹來那些地痞流氓。
少年見到外人,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笤帚,又抿了抿脣,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你是誰?”
程方還沒回答,就聽不遠處傳來一個警惕的聲音:“小六,他是誰?”
這位深受代王妃新任的大總管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年紀稍微大一些,大概有十一、二歲的少年快步走了過來。這少年的眉目也很清秀,身段修長,四肢卻異常矯健。觀其腳步,似是學過一些粗淺的外家功夫。
兩個被精心培養,不知爲何來到此地的戲子——程方以最精確的眼光,做出了判斷。
“在下程方。”他微微一笑,朗聲道,“特來求見孫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