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彧當年的處境雖有些不上不下,娶個名門貴女還是沒問題的——曲成侯的爵位雖只傳到他這一代,蘇家的家業也被他的父親敗得差不多,但他有侯爵的身份,便能參加許多人擠破腦袋都進不去的場合。若是攀附得當,將爵位延續一兩代是沒問題的。現成的侯夫人,嫁進去就是當家主母,誰不樂意做呢?更別說他長得好,就憑那張臉,哪怕是倒貼,也有很多小娘子願意的。
他感念着母親的不易,將妹妹託付給舅舅的同時,也生出娶個表妹做妻子的主意。誰料表妹們在他面前倒是個個千嬌百媚,嬌羞無比,面對蘇吟又是另一種樣貌。見蘇吟呆呆木木,安安靜靜,哪怕被針紮了也不知唉喲一聲,更別提被欺負後告狀,便起了壞心。一旦沒得蘇彧青眼,便去欺負蘇吟一回。
主子尚且如此,下人的怠慢忽視更不消說,蘇銳本是將妹妹放到唯一親戚家照顧的,怎能料到這種事情的發生?
自那之後,他就對所謂的“親戚”和“情分”寒了心,嫡親的表姐妹,怎麼也能算得上骨肉至親,受了他那麼多好處,還這樣欺辱他的妹妹。他又如何能指望未來的妻子對蘇吟真心相待,而非敷衍了事?也正因爲如此,發現莫鸞全心全意對蘇吟好後,哪怕知曉她目的不純,蘇銳思來想去,覺得自己除了一張臉好看些外,沒哪處值得足夠成爲王妃的莫鸞如此付出。功利就功利吧,娶誰不是娶,只要她一直對蘇吟好就行。
如今想來,若他那些表妹二三十年前就知道他有今日的成就,蘇吟會成爲未來的皇后,想必也是上着趕着巴結奉承,瞧上去倒是一副全心爲你好的樣子吧?
蘇吟見哥哥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後,久久沉默不語,忍不住問:“哥哥,出什麼事了麼?”
“沒什麼,不過是有人存了壞心,給我說了件陳年往事罷了。”蘇銳不想妹妹知道這些怪力亂神之事,免得又觸動了她的舊疾,輕描淡寫地說,“代、魏兩支聯姻,自然有人坐不住,我這一路回來也有頗多兇險,就更莫要說言語動搖了。”
聽見“魏”之一字,蘇吟神情淡漠,彷彿兄長提得不是她的夫婿和兒子一般,淡淡道:“哥哥,我與魏王府是不同的,你無需將自個也賠進去。”哪怕她所生的兒女皆與魏王緊密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蘇吟與整個魏王系,到底是不一樣的。
童年的遭遇給蘇吟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哪怕重新融入了人羣,可以正常交際,蘇吟也給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孤傲感。她不喜歡應酬,不喜歡管家,更不喜歡那些盤根錯節的算計和心思,淡漠到幾近涼薄的程度。這等性子,在諸王妃中也是頭一份了。事實上,穆皇后就是覺得魏王太會鑽營和隱忍,纔給他選了這麼個截然不同的王妃。
魏王的掌控欲強,前院後宅的事情都要知曉,蘇吟就隨他去安插人手,左右她也懶得理事。魏王雖喜她美麗的容顏和無慾無求的性子,又厭她高傲自矜,偏愛溫柔似水,以夫爲天的女子,夫妻倆養活了兩兒一女後,往來便少了許多,魏王更喜往侍妾那兒去。即便是兩個兒子,也是跟着魏王的時候多,除卻晨昏定省,很少有來她這裡的時候。
對這些旁人視若性命的事情,蘇吟壓根不以爲意。一個人過着神仙般的日子,修修道,品品茶,做些詩詞歌賦,伺弄些花草。夫婿和兒女要來找她,她還不樂意呢!反正都是求着求那,像女兒那樣喜愛些好東西,央着她這個母親賜予還算好,夫婿和兒子們呢?說一千道一萬,歸根到底,還是讓她去求蘇銳,好讓這位雖被歸成魏王一系,實際上壓根沒真正對魏王投誠的絕世名將襄助,蘇吟怎會願意?
她嫁入皇室,丈夫雖不能再找,兒子卻可以再生。哪怕不能生,皇家也不會短了她一碗飯,少了她棲息的方寸之地,蘇銳就更不會了。難不成魏王以爲對她賣幾次身,就能讓她無視蘇銳的性命,讓唯一的親人爲他赴湯蹈火?做夢!若他是個寬仁厚德的,蘇吟指不定還會考慮考慮,只可惜,他就是個刻薄寡恩,只記人壞不記人好的,對他付出千百次,尚不及違逆一次。
蘇吟看似不理世事,實則冰雪聰明,對旁人的情緒又敏感得很。你對我唱作俱佳,一派溫情,我自也投桃報李,脈脈含情。若問其中有幾分真,幾分假,也無需弄明。唱戲的時候再怎麼投入,曲終人散,終究要回歸現實。
到底是嫡親的兄妹倆,所思所想差不了多少,想到妹妹身爲王妃,尚且不要他付出,以免萬劫不復,莫鸞這個做娘子的……罷了罷了,目的不同,行事作風自不一樣。若非他常年駐紮邊關,也不曾想到莫鸞竟會這樣教孩子,這等行事作風,與其說是資質足以做王妃的名門貴女,倒不如說是那些出身寒微,營營汲汲的女子。不,寒門亦有高士,莫鸞的做派……“阿吟,我記得你小時候很喜歡你嫂嫂?”
“她是我的嫂嫂,我不與她說話,又能與誰說呢?要說喜歡,從前是有的吧。”蘇吟也不說莫鸞的壞話,只是用一種平靜的態度闡述事實,“這麼多年過去,我始終記得她爲了照顧我,流掉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我當時都做好了她打我,罵我,一怒之下將我趕出去的準備,心想無論什麼我都受着,這本就是我不懂事,是我的過失。沒想到,她只是失落了一瞬,就安撫地對我笑了笑,表情很溫柔,問我有沒有被嚇到。”
這個溫柔安寧,不帶一絲陰霾的笑容,成了她畢生的噩夢。
從那以後,她不敢面對任何人的笑容,因爲她始終認爲這些人如花的笑靨背後肯定掩藏着無盡的恨意,只是礙於一些事情,不敢表露而已。也正因爲如此,她纔沒被魏王偶爾流露的溫情所迷惑,依舊保持着立場的堅定和清明。
蘇銳無言以對。
他本想問妹妹,既然害怕,當年爲什麼不說呢?轉念一想便明白,當時的蘇吟還是個半大孩子,見嫂嫂爲了照顧她流產,本就十分內疚。即便心裡害怕,也只會認爲自己不懂事,明明連累了嫂嫂,竟還懼怕她,又如何會將這件事告訴兄長,做個忘恩負義之人呢?等到大了,經歷了世事,明白不對,又不好因爲一點小別扭破壞兄長的家庭,也就只能忍着了。就像她所說的,再怎麼不喜歡,莫鸞終究是她的嫂子,嫂子來找她說話,平日她可以擋了,難不成大庭廣衆之下也能不給面子?
再怎麼精明的人,遇上怪力亂神,又被有心算無心,也有不周到的地方,蘇銳明白這一點,所以他不再深究,轉而問:“瞧我的記性,之前都忘了問,靈壽現在過得好不好?”
“也就那樣,談不上好壞。穆家是出了名的傲慢霸道,穆誠生長在溫柔富貴鄉,有的是女人小意奉承,她的姿態無論高低,穆誠都收不了心。這一點,我早就說過了。”即便提起親生女兒,蘇吟也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樣子,“她有心助她父親完成大業,願意嫁到穆家去。既然有求於穆家,少不得將這點委屈應下。”
兒女固然要孝順母親,但在皇室尤其是魏王府這種兒女的婚姻大事,王妃頂多建議兩句,壓根沒決定權的地方,自然是巴結魏王來得重要,王妃千言不及魏王一語。
蘇吟的性子本就寡淡,修道日久,頗有點遠離俗世的意蘊,提點過兒女幾次,見他們不聽,也就聽之任之了。
蘇銳皺了皺眉,本想說蘇吟兩句,譬如沒必要矯枉過正,既然離得這麼近,兒女還是該花點心思之類的話,對他十分了解的蘇吟便搶先一步說:“我的大侄兒苦戀阿凝近五載,這件事,我知道,靈壽知道,秦宵知道,魏王也知道。偏生除了我之外,沒人反對秦宵與阿凝的婚事,卻在她嫁進來後對她異常冷淡。阿凝誠惶誠恐,簡直把我當做西王母來伺候,我瞧她的心思,也不求什麼夫妻恩愛,只求有個一兒半女,終身有靠。偏生這孩子……唉,大概是壓力太大,懷幾次流幾次,才一年多,竟將身子傷了大半,怕是再難有孕了。”
饒是蘇銳喜怒不形於色,聽見這個消息,仍舊險些沒掩飾自己的震驚,又漸漸化作一抹譏諷。哪怕是一般人家,碰到這種事情也要避嫌,哪有明知道表哥喜歡,表弟硬要去求娶的道理?由此可見,魏王壓根沒將他們當做正經親戚,半點情分都不存。不過是稱斤論兩,放在天平上,好吆喝買賣罷了。
若不是想明白這一點,蘇吟也不至於對丈夫、兒女這般失望。她也露出譏諷的神情,與蘇銳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阿凝一診出有礙生育,這對父子就立刻要納妾延續後嗣,納的便是八年前接進府,如今已是個老姑娘的紀幕僚的族女。據我所知,秦宵早就對這位紀娘子有些意思,魏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可不相信府中什麼紀鳴私生女的傳言,區區一個幕僚,他們父子還看不上眼,紀清露也不像個知道事的,哥哥大可從她的籍貫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