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沉默後,一個寂寥如空谷明月,舒緩似流水潺潺的聲音響起:“你的指甲傷了,再彈下去,未來怕是難測。”
明明說着如此溫柔,仿若情話的動聽話語,由他道來,卻透着一股難言的清冷和涼意,少了幾分甜蜜,多了幾分疏離。
紅綃似是被噎住了,過了半晌才憤憤道:“那又如何?王郎君說了,過幾天就將我贖走。到時候,我不用再靠琵琶討生活,也用不着你虛情假意!”不消片刻,重重的摔門聲響起,哪怕秦琬沒見着這一幕,也能想象紅綃多麼用力。
秦放見狀,低低咒了一聲,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用力推開木門,一見着晏臨歌的身影,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臨歌,你又爛好人了是不是?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下九流沒什麼真情實意,你幫他們多少次都沒用,爲了一點蠅頭小利,他們該踩你還是踩你,你就是不聽!”
“秦三哥……”高盈拉了拉秦琬的衣袖,有些不贊同,秦琬無奈地點了點頭。
可不是,明明是好心相勸,結果將人家一併罵進去了。
光憑這一句話,秦放對血脈和身份的自矜自傲就表露無遺,無論他曾過得多慘,與三教九流中人如何稱兄道弟,他都沒將自己當做這些人中的一員過。
晏臨歌很清楚這一點,故他欠了欠身,恭敬道:“見過三郎君。”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秦放懊惱地閉上了嘴,不知該說什麼好。
趁着這短短几句話的工夫,秦琬、高盈和隋轅三人也跟了上來,見着晏臨歌,或多或少地露出幾分驚豔之色。
這位外祖是廢太子中書舍人的琴師生得一副難描難繪的好容貌,氣質清冷,如九天謫仙。
幾乎是見到他的第一刻,任何見過衛拓的人都會不自覺地將二人放在一起比較,結果也不出所料——衛拓並不冷淡,相反,他很溫和有禮,無論做什麼事都悠閒自在,偏偏給人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疏離之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而這位晏臨歌晏琴師,清冷孤寡,少言寡語,眼角眉梢卻縈繞着幾分難言的憂鬱,爲他添上了幾分風塵氣。
越是接觸衛拓,就越覺得他當得起“仙人”二字,對他無比崇敬,這種感覺不會因爲些許熟稔就減少半分,反倒越發濃厚,至於晏臨歌……在怎麼淡然,也帶着凡間煙火,容貌雖美,多看幾次,也就沒那麼驚豔,反倒給人一種蠢蠢欲動,想要攀折的感覺。
美則美矣,卻少了那麼一兩分風骨。
當然了,晏臨歌寧願得罪穆家嫡子也不肯賣身的氣節很令人敬佩,誰也不能說他沒有風骨。只是在氣質上,他卻欠缺了那麼一絲最關鍵的東西,比如,自信?
秦放本想介紹一二,晏臨歌已行了禮,在這一過程中,他始終低着頭,眼瞼微合,目光望着自己的腳尖,平靜道:“見過二位貴女,見過平輿侯。”
他搶在秦放之前與秦琬等人打招呼,態度已表露無遺。
再怎麼風姿若仙,終究是官奴之身;再怎麼潔身自好,身契也歸屬教坊。
晏臨歌對自己的身份地位認識得非常清楚,從沒有不切實際的指望,他不想知道秦琬和高盈的身份,甚至不想看清她們的長相,便是怕自己捲入是非之中,或者無意見吐露什麼,損了二人名節。
秦琬饒有興趣地打量着晏臨歌,見他神色鎮定自若,不卑不亢,微微一笑,淡淡道:“我是代王嫡女,聖人親封海陵縣主。”
一聽她自報身份,秦放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以他對秦琬的瞭解,秦琬不似這麼莽撞,連旁人表露無遺的意思都看不出來的人。既是如此,她爲何……
還未等秦放胡思亂想出個結果,秦琬便道:“你想放良?”
晏臨歌剛要說什麼,便聽秦琬加重了語調,命令道:“擡起頭來,看着我。”
她都發了話,晏臨歌無奈之下,只能擡起頭,視線投向秦琬,一時卻有些發怔。
他雖在教坊中長大,生母將他保護得很好,沒被那些達官顯貴人注意到,各色的勳貴高官,晏臨歌卻見過不少。但這些手握權柄,呼風喚雨的官員們,竟沒有秦琬的氣場足——讓人在見到她之後,再難移開目光,被她的氣勢一攝,卻又不自覺地低下頭。
明明年歲不算大,身量比自己矮上不少,也沒有仗着尊貴的身份來壓人,偏偏……難不成在皇家,嫡出的,哪怕是女郎,也比庶出的郎君有氣勢些?
對他的片刻失神,秦琬不以爲忤,只是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你和你的孃親,想做良民?”
秦放生怕秦琬看上了晏臨歌,忙道:“妹妹,臨歌是官奴之後,想要將他贖買出來,需得去太常寺備案,還得去京兆府衙登記。”
“恩,官奴及其後代,哪怕被放成良民,都必須被官府管轄,每隔三月去登記一趟,居住地也不得離開當地官衙管轄範圍內。”大夏的律令條文,秦琬比秦放熟多了,隨口接道,“京兆府那邊不是問題,太常寺這邊……聖人停了趙王叔的職,倒是麻煩一些,再過些時日辦吧!”
說罷,她望着秦放,解釋道:“我聽晏琴師奏樂,但覺心曠神怡,阿孃時常頭疼,藥也不敢多用,也不知晏琴師一曲有無功效。”
讓一個官奴給代王妃奏樂,的確有些貽笑大方,秦放知秦琬孝順,明白她若看中人,定是直接要,斷不會拿沈曼的病痛做藉口,便放下心來,露出歡喜的神色:“妹妹孝心可嘉,父王母妃知道,一定會很開心的。”
他與晏臨歌交好,因其才,因其貌,因其品行,歸根到底,卻因晏臨歌的外祖曾經是東宮中書舍人,位高權重,深得廢太子信賴。若非受了喪心病狂,明明被貶爲荊王還不安分,非要舉起反旗的廢太子牽連,晏臨歌的外祖父至多不過是辭官回家,斷不會淪落到男丁被殺光,女眷流落到教坊的下場。
在秦放的心裡,晏臨歌的出身也算不錯,奈何命運坎坷飄零,薄待他們母子,才這樣受盡折磨。若是晏臨歌出身庶民,因貌美才高而被家人賣入教坊,豈能得到秦放一而再,再而三的特殊對待?
秦琬之所以答應贖晏臨歌出來,除了上述理由和秦放的緣故之外,更重要得就是——她要向外界表明態度,代王並無爭位的打算。
你們看,爲了“給王妃紓解疼痛”,在這樣敏感的時局裡,我們還將因廢太子謀逆案而被髮配教坊的晏家母子給贖了出來。這種很可能觸怒聖人,惹得御史彈劾的事情,代王都做,可見代王對聖人的孝順,完全處於兒子對父親的孺慕,與奪位無關啊!
見秦放沒想到這些,秦琬心中嘆了一聲,暗道三哥成不了幫手。也好,他究竟是男兒之身,若他真精明能幹,自己只怕心纔剛寬,又得提起來。故她笑了笑,說:“眼下時局不大好,阿耶前些日子又遇刺了,至今還沒緩過來。這等時候,咱們做人兒女的也不好立刻將你們母子二人贖出來,總要等風頭過一過,阿耶從被刺的事情中緩過來,我纔好提。到那時候,太常寺應當也定下來了,京兆府更是,省得兩任長官反覆覈對,煩都能將人給煩死。”
晏臨歌未曾想到秦琬真對他的美貌沒任何企圖,一心看重他的才華。這些年來,他見過太多貪戀他美色,對他心懷不軌之人,如今好運從天而降,砸得他有些懵了,愣了片刻才猛然跪下,激動地說:“多謝縣主!”
“別別別,事情還沒辦成,我就給你畫了張餅,現在別謝我。”秦琬很乾脆地說,“醜話先說在前頭,這時局,你們怕是不覺得,我們這些人卻很難做,有些事情牽一髮而動全身。你也別抱着我的話就當了金娃娃,怎麼都不鬆手,我若是忙起來,或者覺得這件事棘手,指不定就將你給忘了。事關你的前程,我的話,你只能信三分,存個希望,旁的事情還是要你自己來。”
晏臨歌於她,不過是隨手佈下的棋子,成了則錦上添花,不成的話也無傷大雅。江南那邊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叛亂是肯定會叛的,規模大小,參與多少,誰都不清楚,到時候遞話有沒有用,爲晏臨歌又值不值得還真難說。秦琬不願因自己一句話,到時候忘記了,這邊有個傻瓜在等,拜拜蹉跎好機會,還是將事情說清楚好。
她若毫無條件就說幫忙辦好一切,晏臨歌還未必會信,如今說得這樣直白坦然,晏臨歌反倒深信不疑起來,因爲現實就是這樣,能得貴人一句許諾,對他們來說已不容易,真求得貴人記住,樣樣兌現?得了吧,你是哪根蔥,哪根蒜,值得貴人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