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逃出許家,毫無方向地轉了幾條街,纔想起來看望父親和侄女,交代一聲也好放心離開雲雀鎮。她走得匆忙,根本沒想好要往哪兒去,但不論去哪兒,都決不能留在這裡束手待擒。
許家人虛僞善變,她們表面上當她是一家人,實際上巴不得她死,要不然孫小武那個外人也不可能如此猖狂。阮氏打定主意永遠離開許家,她現在已是回不了頭,與其被人家整死,不如逃出生天。
平時半個時辰就能走完的路,阮氏抄小路溜牆角足足耗了一個時辰,她怕被人發現難以脫身,又怕立刻出城反遭懷疑,還怕回到阮家受人牽連。她走走停停腦中一團混亂,遇見面熟的人就躲起來,儘量避免暴露行蹤。就這樣磨磨蹭蹭,等她來到阮家已經是傍晚,因爲她現在的身份就是個逃犯,不得不多長個心眼,擔心許家慧告密許家人找來,躲在後門旁邊的草叢裡蹲了半天,沒有聽見異常的動靜,纔敢從後門偷摸溜進去。
自從幾個兄弟不告而別,阮家就冷清了許多,除了阮老爺子的院子還亮着燈,其他宅院漆黑一片。看來許家人還沒收到風聲,許家慧也沒有出賣她,但事不宜遲,等過了晚飯時間還沒看到她的話,許老夫人和碧珠一定會起疑的,到時候就算許家慧什麼也沒說,她們也能察覺到出了問題。
阮氏悄無聲息地步入院子,遠遠地聽見阮老爺子虛弱的咳嗽聲,心裡不由泛酸,她在別人眼中雖是心如蛇蠍的歹婦,但對父母還是很孝順的,她娘走得早,她爹如今身子又不好,這麼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怎能沒有一點留戀。然而,她留下來只有死路一條,以許阮兩家的交情,許老夫人就算恨她入骨也斷不會爲難她爹。
走近幾步,阮氏聽見房裡有人說話,透過半敞的窗戶隱約看見背對她的人好像是阮若詩,她正給阮老爺子喂藥,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手帕拭去他嘴角流下的藥汁。阮若詩的那個丫鬟忙着淘洗汗巾,時不時地回頭看向門口,阮氏以爲被發現了,下意識地想要躲開,忽然聽見丫鬟說道。
“小姐,這都幾個時辰了,陳伯和他兒子怎麼還沒回來,還不會是拿着銀子跑了吧?!”
阮若詩皺了皺眉,輕聲道:“不會的,可能是還沒抓到大夫開的藥,去別處了。”
“唉,就算是出城也該回來了啊,這都一整天了也不見個人影,我看他們八成是回老家了。小姐,抓幾服藥而已,您還給他十兩銀子,他們能不見錢眼開嗎?!”
“都說了不會的,再等等……”
“等到明天也回不來呀,十有八九是走人了,阮家人走的走散的散,也不差他們兩個了。可是小姐,我們的銀子也不多了,撐到下個月都很難,也不知道許夫人何時來看我們,這樣下去的話,抓藥的錢都不夠了。”
阮若詩嘆了聲:“別說了,太爺聽得到的。”
“啊……”丫鬟尷尬地捂住嘴巴,看了眼微閉雙眼的阮老太爺,低聲道,“大夫、大夫不是說,太老爺的耳朵聽不見了嗎?!”
“你那樣大聲,誰都能聽見了。”阮若詩也不看她,彎腰將碗放在牀頭的茶几上,爲阮老爺子掖好被子,拿着倚在牀頭的柺杖輕輕地敲了下,“太爺,您睡吧,我就在隔壁,有事兒您拿柺杖敲一下就行了。”
阮老爺子艱難地點點頭,灰白的脣微微顫抖,聲音像是砂輪蹭過似的:“若詩……不要管我,你們走吧……”
“太爺……”阮若詩鼻子一酸眼眶微紅,她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微笑着搖頭,“這裡是若詩的家,若詩哪兒都不去……太爺,別說話了,您睡一會……”
“孩子啊……”阮老爺子雙手撐着牀榻,勉強地坐起來,渾濁的雙眼滿是愧疚,凹陷的臉頰像是被刀削過似的,他盯着阮若詩看了會兒,看她那幅與兒子相似的面容,心裡比烙鐵燙過還難受,他低下頭忍住悲傷,右手顫巍巍地從左手袖子裡取出一個信封交給她,“聽太爺的話,走吧……你們不能久留,遲早會有人找來的……這裡是太爺最後一點積蓄,拿着,日後找個老實本分的婆家……榮華富貴過眼雲煙,看開就好……不要執着過去,不要記恨任何人,你爹的事與許家無關,不要聽你姑母胡說,人活着要向前看……”
阮老爺子斷斷續續交代了幾句,堅持要阮若詩收下信封,阮若詩不禁淚流滿面,連連搖頭:“太爺,我走了,您怎麼辦呢?!誰來照顧您?!”
“別擔心,你姑母會常來的……”
“如果我也來不了呢?!”躲在一旁的阮氏再也聽不下去了,一腳踹開房門,臉上淚痕交錯,髮髻凌亂狼狽不已。
阮老爺子詫異地打量着她,阮若詩和丫鬟目瞪口呆,都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阮氏進屋一屁股坐下來,拎起桌上的茶壺對嘴喝了幾口,沉默半晌才道:“我從許家逃出來了,我再也回不去了,我也不能回去,回去就是死路!爹,你別問我出了啥事,問了我也不會說,我這麼做都是爲了你和若詩,你們是我的親人,我不會拋下你們不管的。若詩,你去收拾東西,我們今晚就走,先住客棧,過兩天再出城。嗯,就這麼定了,我去雜役房把板車拉來……”
“姑母……”阮若詩試探着問了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爲何走得如此匆忙?!太爺身子不適,恐怕禁不起路途顛簸,再說,明天大夫還會來給太爺把脈,就算真的要走,也得等幾天啊!”
“等不及了!”阮氏煩躁地跳了起來,不安地來回望着阮老爺子和阮若詩,“你們有什麼好猶豫的?!難道我還會害你們嗎?!爹,你也不想想是誰撐起了這個家,以前風光的時候,你只覺得兒孫好,現在咱這個家完了,你那些兒孫又在哪兒呢?!若詩是你孫女,你把最後的積蓄都給她讓她走,那我呢,我也是你的女兒啊,我就活該留下來受苦受罪嗎?!”
阮氏竭斯底裡地又跳又叫,阮老爺子忽然覺得女兒很陌生,他無奈地搖頭:“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
“說什麼啊?!還有什麼好說的?!阮家完了,我也完了,咱們全都完了,咱們就像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逃不掉就只有一死!算了,算了,誰也不要說了,若詩,你快去收拾東西,爹,你等我回來。”
“姑母……”阮若詩連忙把剛收下的信封交給她,“這個,還是您保管吧!”
阮氏掃了眼她手裡的信封,冷哼了聲:“你真以爲我是看中這點錢?!你們以後還得靠我,這點錢夠幹什麼用啊!快去收拾東西,愣在這兒幹嗎!”
說着,阮氏揚長而去,阮若詩不知所措地看向阮老爺子,老爺子揮揮手,示意她照阮氏說的做。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阮氏拖着板車回來,阮若詩和丫鬟拎着包袱扶着阮老爺子,看她從榻上扯過被褥鋪上去,忙將老爺子扶過去坐好。阮氏和丫鬟拉着板車往後門走,她不讓阮若詩熄燈,阮若詩滿腹疑惑也沒有多問,一路小跑跟上她們。
阮氏找家客棧安頓下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就迫不及待地出門了,臨走前叮囑阮若詩不要外出,舉動看起來極爲詭秘。阮氏前腳剛走,阮老爺子就從枕頭底下取出一張信箋,叫她去許家走一趟。
阮若詩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姑母不許她外出,太爺卻讓她去許家,她手裡攥着那張信箋,遲疑地開了口:“太爺,您這是要……”
“若詩,你爹還小的時候,太爺就告訴他做人要堂堂正正,可惜他始終沒聽進去。太爺如今已是風中殘燭,沒有別的奢求,只求你們能學會做人的道理。我這一雙兒女是再也指望不上了,只盼你能迷途知返無愧於心。”
阮老爺子竭盡全力說完這番話,語氣越來越虛弱,眼神卻是異常明亮。對於阮氏的所作所爲,阮若詩也略有耳聞,只是她之前埋怨許家恆無情無義,不認爲阮家人有錯,但與太爺相伴的這幾日,聽他說了許家的好多事,得知許家恆當年病重險些送命,癡傻之時被人嘲笑,直到柳葉兒在他身邊,才逐漸地康復過來。漸漸地,她開始懂了,有些人,錯過了就再也回不來,強求沒有任何意義。
許家恆遇見柳葉兒是他們的緣分,而她,註定只是他生命中的過客,苦苦糾纏傷害彼此損人不利己,看來,是時候放手了。
阮氏找好馬車回來沒有看見阮若詩和丫鬟,一氣之下找阮老爺子質問,阮老爺子倒也從容,明白告訴她許家人稍後就到。阮氏氣急敗壞,丟下父親就要跑路,只是還沒來得及下樓,就被孫小武堵在門口。
“哈哈,你果然中計了,你還以爲我是那個不動腦子的大老粗啊,我就知道你心虛,故意激你露出原形,怎樣,你這狐狸尾巴藏不住了吧!走吧,老夫人和兩位表弟在家裡候着呢!”
阮氏沉默半晌,忽然仰頭大笑,笑得彎下了腰,笑得孫小武汗毛直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