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顧雲霽就覺出來了,這侍從的官話說得雖然磕絆,卻並不是因爲不熟悉,而是帶着一股濃濃的地方鄉音——以顧雲霽在紹興當了幾年知府的經驗來看,如果他猜的不錯的話,眼前這人應當正是紹興府人士。
既然是紹興府的人,同爲華夏血脈,想必是比艾伯格等外國人要容易親近得多了,看他先前對佛郎機炮的操作很是熟悉,說不定就是個不可多得的“技術人才”。
若以豐厚條件誘之,說動其離開佛郎機商隊,轉而給官府做事,豈不是能讓朝廷的火器研發進度加快?說不定甚至能將佛郎機炮給直接仿造出來。
要真是那樣,他們哪裡還用得着跟艾伯格磨什麼嘴皮子,完全不用擔心先進火器被對方壟斷。
抱着這樣的心思,顧雲霽對趙金寶的態度便不由熱情了些許,然而他的熱情卻是將趙金寶給嚇了一跳。
趙金寶在佛郎機商隊中的地位處於底層,加入商隊之前也就是個普通人,一輩子沒見過什麼大人物,就算不知道顧雲霽的身份,但從他那一身板正官服也能猜到他身份不簡單,多半是個大官。
顧雲霽看着也就二十來歲,如此年輕有爲的“大官”,不僅主動跟他這個小小侍從搭話,還一口一個“兄臺”,態度相當和氣。
趙金寶哪裡受過這般對待,當久了底層人,骨子裡對上層人士的服從讓他分外惶恐不安,臉瞬間變得通紅,嘴巴一張一合,成了個結巴:“我,我我……大人,您,我……”
顧雲霽對此很是無奈,只得愈發和緩了語氣,安慰他:“不要緊張,我也只是閒來無事,同你聊聊天罷了。我是紹興的知府,剛聽你的口音和我治下的老百姓們很像,讓我感覺很是親切,還以爲你是紹興人呢。”
見顧雲霽態度仍然很是親和,趙金寶漸漸放鬆下來,露出一個略拘謹的笑容,順嘴同他聊起來:“大人好耳力,您猜得不錯,我祖籍確實是紹興府的。常年在海外行走,很少有回國的機會,官話說得不好,讓您見笑了。”
顧雲霽挑眉:“祖籍紹興府的?那可真是巧。你是一出生就在海外,還是小時候跟着長輩出去的?”
趙金寶乾巴巴笑了笑,沒有回答,似乎不願講述自己的經歷。
顧雲霽心頭微動,隱約察覺到什麼,正琢磨着該怎麼跟他套話,便被艾伯格叫住,說是時候不早,該用午膳了。
衆目睽睽之下,顧雲霽也不太好跟趙金寶一個人攀談過久,當下只好止住話頭,跟艾伯格等人去用膳。
雙方畢竟是達成了合作關係,商隊的人準備膳食還算用心,除了佛郎機特色食物之外,怕顧雲霽一行人吃不慣,特地還備了華夏的傳統菜品,一頓飯吃得也算愉快。
顧雲霽仍惦記着先前那個紹興祖籍的侍從,草草用過飯之後,便藉口散步消食,提前離席,在船上閒逛起來。
船上四處都有商隊站崗的水手,既是以消食爲名,顧雲霽不好大張旗鼓找人,裝作不經意地目光搜尋一番,果然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看見了趙金寶。
他立刻走過去,笑着道:“好巧啊,又看見你了。這都到了用午膳的時間,怎麼不去吃飯?”聽見顧雲霽的聲音,趙金寶連忙站起來,一邊憨笑着,一邊不好意思地將手裡的東西攤開給他看:“勞知府大人關心,我正在吃着呢。”
看見他手裡的半個乾巴巴的黑饃,顧雲霽目露詫異:“你就吃這個?先前我看見那些個水手的伙食,有肉有菜的,看着還不錯啊,怎麼到了你這就這麼差?”
趙金寶聞言眼中閃過落寞,不由自主垂下目光,自嘲笑道:“您也說了,那是水手,他們都是佛郎機本國人,所以纔有那麼好的待遇,我們這些外國人,能有的吃就不錯了,哪能跟他們比啊?”
顧雲霽觀察着他的神情,不動聲色繼續道:“既然如此,爲何還要在他們手底下做事?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既然這裡待不下去,那就換個活法,哪怕是回去種地也是好的。”
見趙金寶面露猶豫,顧雲霽不等他開口,便率先道:“誒——你可別看不起種地,這兩年年景還不錯,風調雨順的,而且倭寇也被剿得差不多了,世道太平。”
“好歹是江南魚米之鄉,哪怕是種地,只要肯努力,不愁把日子過不好。”
趙金寶面露苦笑:“知府大人說笑了,我雖然如今在給佛郎機人做事,但我祖祖輩輩都是農戶,哪敢看不起種地的?”
“主要我離鄉都好些年了,地賣了,房子肯定也塌了,親朋好友都沒剩幾個,家鄉早就沒有我的容身之地,我如何回去?若真像您說的能回去種地,我肯定是樂意得不得了,還待這受那些西洋鬼子的氣幹嘛!”
看趙金寶這樣子,明顯是對佛郎機商隊多有不滿,只是別無選擇,迫不得已忍耐下去罷了。
見他歸家的意願這麼強,顧雲霽心中頓覺挖人有希望,當即便接話:“這有什麼?種不了地,也可以幹別的事。我先前瞧你對火炮的事瞭如執掌,想必你是個槍炮匠吧?天荒餓不死手藝人,有門技藝傍身,你難道還怕活不下去?”
趙金寶神色動搖:“話是這樣說,但……”
顧雲霽趁熱打鐵:“更別說,眼下浙江和福建官府的重心都在剿除倭寇上,一門心思想要訓練水師,要練水師就少不了火器。官府如今正缺槍炮匠,以你在佛郎機人手下研究了這麼久火器的經驗,不愁找不到事做。”
“槍炮匠稀缺,技藝高超的槍炮匠更是尤其稀缺,只要你肯來,官府當然是搶着要你。”
聽他如此說,趙金寶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眼睛裡的希冀瞬間熄滅,整個人沉默下去,一副不願多說的樣子。
顧雲霽察覺到不對勁,試探道:“怎麼了?可是還有什麼顧慮?雖然你現下在佛郎機商隊做事,但畢竟是我華夏血脈。我顧雲霽是朝廷的官員,也是大夏的子民,你我同根同本,只要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你儘管開口。”
趙金寶聞言面色更加爲難,躊躇再三,最終還是苦笑着搖搖頭:“顧大人,多謝您好心,但我是沒辦法在官府做工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