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你原來的世界,也是這麼種洋芋的嗎?”
顧雲霽動作一頓,霎時間,渾身血液倒流,四肢驟然變得冰涼。
他腦中嗡然,好似有什麼東西“錚”地一聲繃斷,巨大的恐懼從心底升騰起來,將他喉嚨緊緊扼住,令他難以呼吸。
四周靜謐。
這是顧雲霽最大的秘密,也是他埋藏最深的秘密,他將其深藏在心底,不敢教任何人知道,更不敢告訴任何人。
“穿越”、“重生”、“一個人的靈魂佔據了另一個人的身體”,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以前世的科技和醫學水平都沒辦法解釋,顧雲霽不敢想象這些認知更爲狹窄的“古人”知道了會是什麼反應。
會把他當成妖孽燒死?看做怪物遊街示衆?或是視爲某種奇珍精怪獻給貴人,被圈養起來賞玩?不管是哪一種結果,只要顧雲霽的來歷被世人知道,他都不會有好下場。
半晌過去了,顧雲霽仍保持着剛纔的姿勢,蹲在地上,手中還拿着半個沾滿草木灰的洋芋,像一尊不言不動的雕塑。
他不敢擡頭。
他能想象此刻徐書華的雙眸是如何的明澈如水,神色溫靜平和,一如從前充滿愛戀情意地看着他。可就是在這樣的眼神下,顧雲霽感到無所遁形,裡裡外外被人看得透徹,再無半點遺存。
涼意一點點從背脊爬上來,滲透到心裡,顧雲霽控制不住地身體顫抖起來,面色慘白。
“別怕。”
徐書華走過去,執起他冰涼的手,輕柔地用帕子擦去上面的泥土:“別怕,雲霽。我不會想要傷害你,也不會告訴別人,我只是想知道更多關於你的事。”
下意識地,顧雲霽試圖否認,可隨即又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早已暴露,現在再否認沒有意義。
徐書華垂下眼睫,輕輕道:“雲霽,我們是夫妻,是日夜相處同牀共枕的夫妻,此生我們已經綁在一起了。無論你是人是鬼,是妖是邪,從天上或是地下來,都不會改變這一事實。”
“你生我陪你生,你死我陪你死,不管世人如何看你,不管你到底從哪裡來,你如今都是我的丈夫。”
顧雲霽和徐書華做了三年多的夫妻,彼此親密無間,無話不談,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是穿越過後才遇見的徐書華,她和原身沒有糾葛,是完完全全屬於他的愛人和妻子。他無須擔心徐書華知道真相後,會因爲他搶佔了原身的身體而不能接受。
手上的泥土一點點被徐書華擦乾淨,四肢漸漸回暖,顧雲霽張了張嘴,好一會兒喉嚨裡才發出聲音:“……你是如何知道的?”
問題一出口,顧雲霽又覺得多餘。
一個人縱然外貌體態改變了,可內心的思想觀念卻不會輕易改變,還是會從他各種不經意間的舉手投足流露出來。顧雲霽在外人面前會進行有意識的僞裝,可一回到家裡,特別是在徐書華面前,他的精神就會放鬆,無意識地展現最真實的自己。
更別提他今日找到土豆後興奮過了頭,連僞裝都忘記了,簡直是破綻百出。以徐書華的聰明,她肯定是早就有了察覺,只是沒有戳破他,忍到今日才說出來而已。
這樣想着,顧雲霽又換了一種問法:“你是何時知道的?”
徐書華笑了笑:“很早之前。”
很早之前,早到可以追溯到他們的初見。
顧雲霽一眼便看懂了當時她拿的《幾何原本》的書名,還對書裡的文字閱讀流暢,問他是從何處學來的,他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歐羅巴百國林立,語言繁多,徐書華雖然是跟着一個來自英吉利的傳教士學習,實則西洋各種語言都有不同程度的涉獵。而且彼時來大夏貿易的西洋商人多以佛郎機人爲主,佛郎機語應該更爲主流纔對,顧雲霽卻只會英吉利的語言,其餘西洋語一竅不通,實在奇怪。
幾年前鹿溪書院與杭州府學的遊藝會上,顧雲霽與任英澤比賽飛花令時,說出了好幾句從未聽過但文采頂好的詩句,那幾句詩風格迥異,不像是一個人寫出來,對於詩的來歷,他同樣也說不清楚。
還有她剛生下顧昭熙時,長輩前來祝賀大多會說“女兒也好”“下一個一定是兒子”之類的話,顧雲霽知道了總會不屑地輕嗤一聲,背後罵他們“封建觀念”,“裹腳布纏了腦子”,並下令自己院子裡的下人不準再說這樣的話。
……如此種種,除了上述之外,還有很多,處處都體現着顧雲霽和他人的不同。從前徐書華就覺得他的思想觀念很不一樣,成了親之後與他日夜相處,這種感覺更加明顯,簡直像是身體內裡住了個跟外殼截然不同的芯子。
徐書華曾問過顧雲巧,顧雲霽是生來如此,還是後來才變成這樣的。顧雲巧說,顧雲霽在十四歲那年,也就是顧雲霄參加恩科會試前曾發過一場高燒,病得都快要死了,連大夫都說不成,結果一夜之間突然就好了,整個人活蹦亂跳的一點事都沒有。
那之後,他就發生了變化,性格變得更加坦蕩大方,不再像從前那般瑟瑟縮縮,更重要的是腦子開竅了,讀起書來如有神助,幾個月就考中了縣試的案首。
家裡人對此雖然奇怪,但畢竟顧雲霽是往好的方向變化,衆人樂見其成。顧開禎曾經猜想是不是他病時在夢中得到了觀音點化,所以纔會“脫胎換骨”,爲此還特地去觀音廟拜了好幾次。
知道這些之後,徐書華心中更覺疑惑。一般來說,一個人是很難突然之間性格大變的,何況是方方面面都產生了變化,從一個讀不進去書的蠢材變成才華橫溢的天才,與其說是“觀音點化”,倒不如說是換了一個人。
冒出這麼個念頭之後,徐書華越想越覺得合理,越觀察顧雲霽越覺得他不一樣,根本不像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她甚至還懷疑過自己的丈夫是不是什麼山野精怪變的,月圓之夜就會露出馬腳,結果她留心了好多個夜晚,也沒發現顧雲霽有什麼尾巴或是毛茸茸的耳朵,從外表看就是一個普通人,她這才放下了心。
既然外表和常人無異,內心卻有很多和這個世界並不相容的想法,而且深入其性格骨髓,非從小潛移默化不能養成,那麼便只有一種可能性——顧雲霽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徐書華原本還只是懷疑,但今日看到顧雲霽的反應之後,她確定了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