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終於是成功的把蘇縝從侍德樓裡帶了出來,出門的時候咬着牙結那壺茶錢,可店小二卻不肯要,直推說:“官爺這就太見外了,原想着給您嚐嚐我們的拿手好菜,結果您這隻點了一壺茶。您說,我們再要您的錢,您這不是打我們的臉嗎?”
“那不行。”夏初非要把那一兩銀子付了。
“哎喲,我的爺啊!”店小二又把那銀子推回去,“我這真不是要讓您欠份情,一兩銀子哪值得您這麼大的情面。要不這錢您先記着,改下回來的時候咱一併算,這總行了吧。”
話說到這份上,夏初要是再堅持就顯得忒矯情了。她也知道這麼大的酒樓根本不會在乎這一兩銀子,於是便把錢收起來,出了門。
蘇縝看見京城的捕頭這麼清水水明如鏡的,自然心中高興。暗暗地讚賞道:“不錯!真是朕的好捕頭!”
上了馬車,夏初先讓安良駕車回了一趟自己的小院。她得換身衣服,這身衣服去小店吃飯,老闆估計要嚇壞了。
等換了衣服出來,夏初一身輕鬆的指示着安良走到了城南大通坊。到了一條小巷口,馬車進不去了,夏初便招呼着蘇縝下了車。
蘇縝與安良對視了一眼,安良揹着夏初用嘴型對蘇縝說:“閔風在。”
蘇縝這才略略地放了心,不着痕跡地捏了下自己袖中的暗箭,隨着夏初走進了巷子。安良則留在了巷口看馬車,夏初回頭對他說會讓人送碗羊湯出來。
安良很感動。
“我以前與李二平來過這裡,那次她過生辰,我和阮喜還有她,我們三個人分了一碗羊湯。”
夏初抿嘴淺淺地笑了一下,眼中滿是懷念和傷感。
“是上個月被冤死的李二平?”
“黃公子也聽說那個案子了?李二平是我的朋友,雖然最後案子破了,相關的人也都受到了懲罰,但二平再也活不過來了。”
“我都聽說了,很遺憾。”蘇縝想起這件事來仍是覺得有些愧疚,尤其是他與夏初越來越熟悉之後。
“我以前跟她說,等我以後有錢了,就請她敞開了吃羊肉湯,想要幾碗要幾碗,想吃幾次吃幾次……”夏初快速地眨了眨眼,抹抹鼻子,“哎,不說這個了。”
“很抱歉。”蘇縝小聲地說。
“你抱歉什麼呀。”夏初笑道,“到了到了,來,進去坐。”
這是個磚和泥胚混搭壘砌的院子,院子上搭了箇舊布棚,門口幌子看上去也很有年頭了,還打了補丁,寫了‘福記’兩個字。
夏初一進門,就有個衣着陳舊但卻很乾淨的老頭迎了過來,像街坊般地招呼道:“來喝羊湯啊,院裡坐吧,現在天氣好,坐院裡舒服。”說完擡眼看見蘇縝,笑了笑:“這位公子好福氣。”
蘇縝客氣地點了點頭,只當他是小買賣人的口彩。
“福叔身體好着呢?”夏初笑問道。
“嗯嗯,好着呢好着呢。街里街坊的還能再喝我幾年的湯,等我哪天沒了,這湯也就沒嘍。”
“福叔,給我們三碗羊湯,三張餅,另外來兩碟爽口的小菜。噢,有一份麻煩您送到巷口那輛馬車那。”
“行嘞行嘞,你們坐着吧。”福叔轉身進去忙乎了。
夏初點了菜,尋了一處角落坐下,拿過抹布來把桌子仔細地擦了擦,這才招呼蘇縝坐下。
“福叔跟福嬸的羊湯做得很好,遺憾福嬸前兩年去世了,兩個人也沒有孩子,所以福叔纔會那麼說。”夏初從筷籠裡抽出筷子來遞給蘇縝,“我這也是聽李二平說的。”
“你與李二平真是相交甚篤。”
“嗯,逆境下結識的朋友,很珍貴。有人說共患難卻不能同富貴,可我卻覺得,若患難時的朋友將唯一的一張餅分了一半給你,待到富貴時,爲他散去萬金家財也是值得的。萬兩金銀的一半,當真是不如一張餅的一半來的珍貴。”
“說的是。”蘇縝輕輕頜首,垂下眼眸有一搭無一搭地抹着手中的筷子。
說話間,福叔端了兩份羊湯上來,還有一碟子自己醃漬的乳瓜。夏初剛要下筷子,蘇縝卻指了指夏初面前的碗,“咱們換一換。”
“怎麼了?”
“沒事,你的那隻碗看着比較順眼。”
夏初雖然覺得莫名其妙,卻還是與他換了。換好後,夏初捧着碗沿把鼻子湊上去嗅了嗅,陶醉地嗯了一聲,“真是香啊!”
蘇縝低頭看着面前的湯,有點含糊。不可否認,這碗羊湯濃白清亮,肉質看上去也很酥爛,聞着只有羊肉的香而沒有羶氣。只不過這東西難道能比御廚做得還好?
夏初已經拿起了一張餅,掰了幾塊泡進湯裡,又用筷子戳了戳讓餅吸滿羊湯,然後夾起來放進了嘴裡,一臉滿足。
“要這麼吃的嗎?”蘇縝拿起餅子看了看。
“看你個人喜好,我覺得這樣比較好吃,餅子很入味兒的,建議你試試。”夏初眼中充滿了鼓勵,蘇縝不好拒絕,便也學着她的樣子掰了幾塊放進了湯裡。
“怎麼樣!”夏初看見蘇縝眼神亮了亮,知道他喜歡。
“味道確實是好!”蘇縝吃出了味兒,便又掰了幾塊扔了進去。夏初嘻嘻一笑:“怎樣,人生處處是驚喜吧。這就是所謂:龍有龍的苦惱,蟲有蟲的樂趣。”
“嗯。看來我以前吃的真就是大路貨,雖然精緻好看,但也失了食材本身的味道。這湯看着毫不起眼,卻滋味十足,實話說,我從來不知道羊肉原味是這樣的。”
“我估計西京這樣的小鋪子很多的,別看不起眼,卻可能是幾代人傳下來的手藝。回頭我找找去,咱得空都吃一圈。”
一個非常隨口的邀約,卻讓蘇縝心中生出些期待來。他側頭想了想,一笑,微微地點了點頭。
隨着蘇縝的這一笑,夏初的心也跟這撲通地跳了一下。
很迷人。
夏初實在太喜歡看他這樣的笑了,就像窺到了他心中的小小單純,露出了與他年紀相符的情緒來。他一定不常這樣笑的,夏初這麼覺得。
“黃公子,你家裡是做什麼的?”
“我嗎?”蘇縝手指叩了叩桌子,“嗯,祖上穿下來的營生,吃喝不愁,但也比較辛苦。”
“哦,從商的,那是比較辛苦。”
蘇縝莞爾,“嗯,從商的,手下人多事兒也多。”
福叔忙完了廚子裡的事,拎着個三絃走出來坐到了院子裡。夏初一見,笑道:“福叔,唱一段聽聽吧。”
福叔呵呵地笑着,蹺起腿來不緊不慢地調了弦子,隨手一撥拉便出了一段調子,清了清嗓子開了腔:
辛荑放,春草綠江南,風暖漫吹池水皺。鴛鴦戲,荷荷正田田,憑欄聽窗細雨天。心相印,轉瞬又經年,冰雪自關情誼暖。結金蘭,誰知箇中隱機緣,當驚喜,卻看兄弟是凰鸞,是凰鸞。
福叔的一把老嗓子裡全是滄桑,配上低啞的弦子聲,倒是相得益彰,別有一番韻味。蘇縝聽得有趣,夏初卻聽得有點心虛。
兄弟是凰鸞……?這福叔不會是看出點什麼來了吧?
夏初偷偷地瞄了一眼蘇縝,又轉頭去看福叔,福叔卻對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弄得夏初心裡一個激靈。冷不丁地想起了萬佛寺的那個老僧來。
人老了都是要成精啊!
夏初匆匆忙忙地叫了個好之後便忙不迭地讓福叔結了賬。這頓飯總共才花費了一錢銀子,這讓夏初甚爲滿意,也讓蘇縝十分詫異。
離開福記,蘇縝又問了問夏初市面上東西都售價幾何,一圈問下來方知道自己習慣了的消費,其實有多麼的奢侈。
此時日頭正好,兩個人又都吃的很飽,蘇縝便讓安良趕了車遠遠地跟着,與夏初一道往城南明德門方向溜達。
“黃公子,我得跟你說實話。其實今天帶你去吃羊湯,主要是因爲我承擔不起侍德樓的消費,但我又很想表達一下對你的謝意。希望你不會見怪。”夏初有點尷尬地說。
蘇縝一聽便笑了起來,“之前並不知道京城的消費會有這麼大的差別,沒與你打招呼便直接去了侍德樓,是我考慮的不周到了。”
“那種小店對你來說可能太簡陋了。”夏初想起剛剛蘇縝坐在舊木桌前,扶着一隻舊碗,斯斯文文喝湯吃餅的樣子,就忍不住笑了,“說真的,你坐在裡面連我看着都覺得怪怪的。”
“我不覺得。”蘇縝誠懇地說:“以前你與李二平分一碗羊湯一張餅的時候,一定覺得那是天下至美的味道。那頓飯的情誼遠比吃的什麼要珍貴。我一個人對着一桌的珍饈美饌,卻遠不如小巷裡與朋友對面而坐來的愜意。”
夏初看了看蘇縝,彎脣一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來。蘇縝看在眼裡,覺得十分誠摯而美好。
“能與黃公子做朋友,是我的榮幸。”
“我也很榮幸。那羊湯十分美味,謝謝你,夏初。”
夏初很高興。倒不是因爲蘇縝沒有責怪她小氣,或者沒有不滿於小店的簡陋,而讓她終於免於做一個飯奴。她高興,是因爲蘇縝能夠理解。
蘇縝的富貴也許是她所不能想像的,但他能理解心意本身的價值,理解這一碗羊湯的意義,而不是用價格去衡量。
黃公子是一個真誠的有錢人——夏初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