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元年五月十三,景帝蘇縝大婚。
清晨天光未起時蘇縝便已起身,近侍宮娥太監捧了十二章紋玄衣纁裳爲他仔細穿好,又冠了十二旒冕,精編細做的紘繫於頜下,垂纓也一絲不苟的捋得齊整浮於胸前。
安良緊張地盯着着宮人的動作,生怕誰不小心繫錯了扭,刮挑了線。待到穿妥了這繁複的禮服他才稍稍鬆了口氣,躬着點身子仔細地瞧着自己的主子,瞧着這統御王土的皇上。
蘇縝眉目清秀俊美,這禮服壓去了他常日裡的溫潤之氣,直把那骨子裡的氣勢突顯了出來,讓人由心而生了敬與畏。
安良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皇上與夏初在一起時的模樣,時間雖過去的不久,卻好像已是很遙遠的記憶了。那時的皇上會醉酒,會夜不歸宮,會搶了他的衣裳翻牆越脊,害他每每都捏着一把汗。
如今皇上勤勉自律,仍是那波瀾不驚讓人瞧不透的樣子,要不是他一直都跟着,怕是真想不到皇上還有那樣隨性愛笑的時候。他回想起來都覺得含糊,自己是不是真的見過那樣的蘇縝,與眼前着身着冕服氣勢咄咄的皇帝,彷彿不是同一個人。
蘇縝側眼看了看安良,安良立刻低垂了目光,看着地上剪花的纏枝紋樣地毯,輕聲道:“皇上,時辰差不多,該去奉先殿了。”
蘇縝輕點了一下頭,冕上垂下了珠旒微微晃了晃。他轉過身的瞬間,覺得身上層層衣服壓得肩膀格外沉重,腰間束帶扼得自己呼吸都有些不太順暢。
立於兩旁的宮人將門打開,外面已起了熹微的日光,勾出皇宮金瓦琉璃一片璀璨,遠處的天空仍是深深的藍色。昨夜朗朗稠密星空已沒了蹤影,半月熄了光華薄紗一般孤零零的貼在上面,唯有一點星光陪伴。
那是昨夜的長庚,那是今日的啓明。一夜原來這麼長,可以將過往再三的回想,一夜月如殘鏡,卻映不出自己眼中究竟是何神情。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把那枚不合於禮制,不屬於袞冕的墜子仔細藏好,攏緊了袖口,緩步拾階而下。
大婚冊立皇后不同於納采納徵,皇后要乘鳳輦從將軍府向北自朱雀門入皇城,沿路兩側的店鋪民宅皆閉戶關窗,也不許路旁圍觀。羽林軍隔丈一人身着輕甲,扶着兵刃肅立,清退雜人護衛儀仗。
蔣詠薇也是一夜沒睡,卻不爲心事,而是根本沒有時間睡覺,出門的吉時定在未時,但清早丑時一過她便開始淨身沐浴,擦身開臉。寅時有梳頭的嬤嬤來給她梳頭,塞了許多的假髮,插了十二支笄,足足一個時辰纔算梳好。
此時她已是換上了宮中送來的婚儀鳳袍,金絲線繡翟紋深衣,霞帔綴了明珠熠熠生彩,頂冠寶石珠花二十四,翠雲堆疊,金龍翠鳳銜珠珞垂於肩上,華美異常,卻壓的她脖子幾乎挺不起來。
從昨晚開始她就水米未沾牙,此刻因爲乾渴和緊張,又想喝水又想去淨房,可那鳳冠頂在頭上她卻連轉個頭都不敢,只能忍着。
她已經爲這大婚之禮準備了幾個月,真到了這一天卻發現自己還是想的輕鬆了。這要足足一天啊!眼下還沒出門就已經覺得難熬,後面真不知道要怎麼扛。
宮中來的禮儀姑姑給她梳好頭穿妥了衣裳,妝成之後瞧了瞧,又拿起軟棉布來在她額上按了按,低聲道:“娘娘可別再出汗了,花了妝容御前失儀怕是擔待不起的。”
詠薇心中叫苦不迭,這出汗哪是她管的了的,卻也只能矜持地點了點頭。待禮儀姑姑離了這房間,她忙把要隨自己入宮的丫鬟輕聲叫到跟前,急道:“芊芊,快幫我找兩塊棉花來!”
“小姐……,不是,娘娘要棉花幹什麼?”
“擦汗啊!”詠薇指了指自己的腦門,壓低了聲音:“你瞧瞧,這回頭蓋頭一掀皇上看見我滿頭大汗豈不是要嫌棄!”
芊芊也跟着着急,可又覺得不妥當,“娘娘,您冊封禮上要接金冊的,總不能手裡攥着棉花去接,那不是壞事了。”
“兩小團就行,我就塞在鳳冠裡讓汗別流下來就好,回頭趁人不注意再扔了。快去快去!”芊芊趕忙跑去找棉花了,她擡手一摸又是一指的汗。
詠薇用力地深吸了兩口氣,想讓自己的心情穩下來,可她又哪裡穩的下來。終於是要嫁了,要嫁給蘇縝了!自定下入宮之後她每天都在擔心,擔心皇上變卦,擔心自己生病,擔心國事不安,擔心有人作梗。
一天天的捱到了這一日,她又開始擔心自己疏了禮儀,邁錯了步子,擔心蘇縝不喜歡她,擔心做不好中宮。
她連見到蘇縝要說的第一句話都想了幾百個方案,倒是芊芊提醒她說:“小姐,您見了皇上,第一句自然要說‘臣妾見過皇上,臣妾給皇上請安’,有什麼可想的呢?”
可她依舊忐忑,忐忑的都忘了自己的樣子。只記得兩年前於屏風後的悄然一眼,記得那時還是皇子的蘇縝的卓然風姿,記得他看過來的目光,記得他若有似無的一笑,記得他輕緩淡然的嗓音,“那是令妹?”
蔣熙元把她轟走了,可她心卻落在了那裡,怦然到如今。
一直撐到午時過半,禮儀姑姑來說時辰快到該去拜別高堂了。詠薇這纔回轉思緒,扶着芊芊的手站起身來,心中染上了點點離愁。
廳堂中蔣熙元默默站在父母身後,看着鳳冠霞帔的詠薇,心中百般道不出的滋味。他最心疼的小妹,這一拜別便是相見不易,而宮中等着她的會是什麼,他卻連想都不敢想。
那串紫玉葡萄墜子,就像壓在他心頭的一塊石頭。詠薇喜歡蘇縝,也許是她沒有夏初冷靜,也許是她的喜愛更甚於夏初,她做了與夏初截然相反的選擇,而他眼睜睜的看着,卻沒的選擇。
詠薇蓋了蓋頭,又因爲鳳冠太沉而不敢低頭,只能瞧見眼前一片大紅,像個盲人一般被前來接親的誥命夫人扶上了鳳輿。
蔣家人儀門外跪送,蔣夫人一直忍着淚,直到鞭響開道鳳輿遠去,才哭出聲來。蔣熙元拉起蔣夫人的手,想要勸慰兩句,可心裡沉的卻也是說不出話來,良久一聲輕輕的嘆息,“皇上……,會好好待詠薇的,母親放心。”
蘇縝不會對她太壞,可詠薇期盼的卻是情愛。蔣熙元怕她心傷,怕她夢碎,怕她枯坐了韶華,怕她捱不過憔悴。可除了擔心與害怕,他卻又什麼都做不了,蔣家再如何受信重,他與皇上的關係再如何親近,唯獨於感情一事,卻是誰也幫不了誰。
街上已經戒了嚴,可仍是架不住街巷裡塞滿了百姓,探頭的往將軍府看着。羽林軍管的也沒有那麼死板,畢竟是大喜的日子,只要不鬧出簍子來就算功成。
大紅的鳳輿自將軍府擡出,鞭響淨路開道,走的極爲緩慢。詠薇大半天來只顧的上緊張了,此時聽着鳳輿外有百姓的歡呼之聲,心中才驀然升起了一種微妙的感慨。她嫁人了,她竟真的可以做她的妻子了。
鳳輿從朱雀門中門入宮,至鑾殿外停下,誥命夫人上前引詠薇走出。詠薇手持如意,手心汗津津的直怕抓不牢,直攥的骨節都泛了白。一百零八步到殿前,好似走了個天荒地老也沒走完,緊張渾身都繃緊了。
金鑾大殿中已經置案擺好了金冊金寶,此時蘇縝已拜過宗廟換了大婚禮服御坐殿中,看着跪在殿外陽光之下一身紅衣霞帔的女子,思緒卻有些抽離,彷彿自己只是個不相干的人,了無情緒的旁觀着這儀式隆重的婚禮。
靜鞭三響,禮樂聲中王公大臣行三跪九叩之禮,山呼萬歲萬萬歲。禮部尚書奉金冊於殿前,揚聲頌道:“朕躬膺天命祗嗣祖宗大位,統御天下。諮爾蔣氏,生於勳門,天稟純茂,慈惠貞淑,靜一誠莊。今以金冊金寶立爾爲皇后,於戲惟君,暨後奉神靈之統,理萬物之宜,惟孝惟誠以奉九廟之祀,惟敬惟愛以承兩宮之歡,惟勤致儆戒相成之益,弘樛木逮下之惠,衍螽斯蕃嗣之祥,於以表正六宮,於以母儀四海,誕膺福履,永振徽音,欽哉。”
詠薇深深拜下,高舉雙手接過金冊,暗暗地用力清了清嗓子,聲音清脆明朗叩謝吾皇萬歲,將自己背了許久的禮辭說了出來,待最後一個字吐出,心頭不禁長長地鬆了口氣。
蘇縝自龍椅起身走到殿外,安良奉皇后金寶隨於其後。走到詠薇身前低下頭,那蓋頭上的金繡微微刺目。他移開視線轉身將金寶從安良手中的托盤拿起,沉甸甸的一塊,鑄的甚是精細。
他瞧了瞧,輕輕放在了詠薇的手中,聽她謝恩之辭。
蘇縝覺得應該對這個他連模樣都不清楚的皇后說點什麼,可滿心疲累,沒有期待也沒有興致,便轉過了頭去。
禮成,宮中起了鐘鼓磬音,皇城外和之,隨後西京城鐘樓鳴響,緊慢有致敲足一百零八響,是以百姓皆聞,共賀之。
夏初仰頭站在自家的小院裡,看着架上葉面寬展,色已深綠的葡萄藤,一下下的一直數滿了一百零八聲。
這鐘聲好像忽然就把他與自己敲開了好遠好遠。
她站在這曾經共處過的小院裡,記得黃公子的一顰一笑,卻想像不出作爲皇帝的蘇縝是什麼樣子,穿着什麼樣的衣裳,有着什麼樣的表情。
“祝你新婚快樂……,黃公子。”
可他聽不見。
夏初默然一笑,轉身走回了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