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寶昕反應很強烈。夏初雖然知道對於古代人來說開棺是個忌諱,但還是覺得他的反應大了點,畢竟月筱紅還沒封棺更沒下葬,只是打開棺材看一看,比挖墳撅墓的溫和多了。
剛纔還說要傾家蕩產,舍了命也在所不辭呢。夏初看着他,便起了點疑心,思忖了一下問道:“你在怕什麼?”
湯寶昕嘴脣顫了顫,看着夏初不說話,又瞧了蔣熙元一眼,那感覺像是指望蔣熙元能幫他說句話似的,讓夏初覺得有些好笑。
夏初也向蔣熙元看過去,蔣熙元正攏着袖子端坐,不知在想什麼,接收到夏初的目光後便對她笑吟吟的挑了下眉毛,把夏初肉麻的一激靈。
“府衙查案輪不到你說不。”蔣熙元不鹹不淡地開了腔,“知會你一聲是顧念你與月筱紅的情份罷了。”說完他把夏初拽了起來,“去靈堂。”
“大人!”湯寶昕兩步衝到了屋門口,叉開雙臂攔住的房門,急得蒼白的臉都轉了紅,“你們……,你們要怎麼驗?”
“讓開。”蔣熙元沉了臉。夏初是平民心態,無所謂,但蔣熙元是世家子弟,還沒見過有人敢這麼無禮的攔着他的去路,擋着門的。
“不……,不行。”湯寶昕有點害怕,但還是死攔着門不放,依舊問道:“你們開棺,要怎麼驗?”
蔣熙元火了,可夏初卻覺得不對勁。要是湯寶昕反對開棺,他現在攔在門前就該說‘不行,不能開棺’之類的,但是他反覆的只是問要怎麼驗,那潛臺詞就是:棺不是不可以開的。
既然能開棺,那怎麼驗又有什麼要緊?現在又不興解剖,還能怎麼驗?無非就是看看屍體口脣皮膚顏色,判斷是否死於窒息,解開衣襟看看身上有無勒傷,有沒有掙扎的痕跡之類的。
夏初眼睛骨碌一轉,忽然想到一個可能,不禁輕輕地抽了口氣。心說,不會吧……
這時,蔣熙元身子往前動了一下,夏初一把就把他拽住了。蔣熙元扭頭看她,正一臉的不高興,她便背對着湯寶昕對蔣熙元使了個眼色,皺了下眉頭,又撇了撇嘴,能調動的五官都動了動。蔣熙元沒憋住,嗤的笑了一聲。
夏初白他一眼,回過頭去看了看湯寶昕,扯着嘴角對他笑了一下,道:“驗屍,自然是除去衣物,驗一驗身上有無致命傷……”
“不行!”沒等夏初把話說完,湯寶昕就斬釘截鐵的來了一句,“我今天就是撞死在靈前也不會同意!要是硬來,府衙便是逼死人命!”
蔣熙元那邊忽然輕輕地哦了一聲,迅速而又悄無聲息地看了看夏初,脣角一彎,樂了。夏初自是沒看見他的表情,聽湯寶昕把話說完後,對他擺了擺手,“你稍安勿躁。其實倒也不用非得除去衣物,窒息死亡看也是能看的出來,我們只開棺瞧瞧,這樣如何?”
湯寶昕的身體鬆了鬆,情緒明顯緩和了一點,卻又將信將疑地問道:“真的?”夏初一看他的這個反應,估摸着自己猜的應該不錯,倒不妨詐一詐。可還沒等她把話問出來,蔣熙元已經先一步說道:“府衙爲的是查案,又不是要存心折辱逝者,更何況……”他笑了笑,“月筱紅還是一個女子。”
夏初和湯寶昕同時轉過頭盯着蔣熙元,皆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湯寶昕也倒罷了,蔣熙元看着夏初的表情,心裡那叫一個痛快!
夏初吃驚。因爲她之所以能想到這麼一個可能,蓋因爲她也是同道中人,若不然誰會去想一個名震京師的男旦根本就是個女人呢?女扮男裝最怕什麼,夏初比誰都清楚。所以沒費什麼周章就想通了其中關節。
可蔣熙元怎麼也這麼快就想通了?夏初心裡不免有點發毛。他一個人的頭腦就能颳起這麼大的風暴來?這風暴不會也刮到過自己身上吧?不知道刮出真相沒有。
湯寶昕的嘴巴開了又合,彷彿是很多的話一齊涌上來,結果因爲太多給堵住了。夏初先回過神來,不太自然地漱了漱嗓子,伸手把湯寶昕拽回到了凳子上,對他道:“既然你沒否認,看來是真的了?說說吧,怎麼回事。”
事情已經露了餡兒,湯寶昕看上去倒也塌實了,這才又把剛纔的事情重新說了一遍。
月筱紅本家姓阮,沒有名字,在家時家裡大排行行四,湯寶昕小時候一直喊她阮四娘。遭災的事是沒錯,遭了賊寇失了親人也沒錯,但湯寶昕帶着她投奔德方班的時候班主卻不肯收女孩。
戲班子裡都是男人,登臺唱戲的也都是男人,不需要丫鬟伺候。阮四娘那時候病着,班主就勸湯寶昕把阮四娘送到青樓去,能得點傍身的銀子不說,還能給阮四娘看了病,往後貴賤不說好歹餓不死。
湯寶昕不肯,頭磕在地上腦門都見了血。他的命是阮四孃的爹救下來的,他不能爲了自己活命一轉身就把人家閨女送進勾欄院去,他就是死也得跟阮四娘死在一起。
那時候班主的媳婦還活着,挺可憐倆孩子,便讓班主把倆人留下了。阮四娘命大,沒被一場病奪了小命,但落下了哮症的病根。那時候德方班沒現在富裕,班子裡也不養閒人,阮四娘病好了之後班主媳婦就把她扮成個小子模樣,給自己家和戲班裡幫忙做點雜工。
四娘平時在班主媳婦那住着,每天出入戲班與一幫小子也漸漸混熟了,耳濡目染的自然也聽了不少戲。有一天在班主家裡幹活時,自己隨口唱了幾句,正巧就被班主給聽見了。
班主癡戲,叫了阮四娘過來再給他多唱一些,阮四娘就唱了。班主聽完大呼可惜,覺得生個女兒身真真瞎了這把嗓子,想了幾日後他問阮四娘願不願意學戲,阮四娘當然願意。班主認定了阮四娘能紅,憋了幾天給她起了一個藝名:月筱紅。於是這事兒便這麼順水推舟的下來了。
“你跟月筱紅倒底是什麼關係?”夏初聽完之後問道。
湯寶昕眼睛一紅,低了頭,悶聲道:“我想娶她。當初賣身進德方班時一文錢沒要,這些年也替他們賺了不少銀子。小九再過年就十八了,我倆攢了些銀子想回頭贖了身就尋個地方過日子去,不唱戲了。”
蔣熙元幽幽地嘆了口氣,“你也不容易啊。”
湯寶昕當即就掉了眼淚,捂着眼睛,顫抖着聲音道:“沒想到,她……”
這時,就聽門被叩響了幾聲,章仁青在門外問道:“大人,再過一個時辰就要起靈了。”那意思是問棺還開不開,不開的話就準備封棺了。
夏初揚聲讓他等一下,站起身來準備往外走,湯寶昕抹了把臉從凳子上直接就跪到了地上,“官爺,現在事兒您都知道了,小九要真是被人害死的,您可一定要爲她做主啊!我求求您了!”
“你放心。”夏初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讓他起來。湯寶昕沒動,猶豫了一下又道:“我還有個不情之請,萬望官爺應了我。”
“你說吧。”
“這些年我一直想着讓小九能恢復女兒身做了我的媳婦,可現在她人已經不在了,官爺就莫要讓旁人再知曉了這件事吧。小九愛戲,您就……,就全了她這一世的名伶之譽吧。”
夏初回想起月筱紅在臺上的光彩模樣,不禁輕聲嘆氣,於是點點頭算是答應了,又問道:“這事兒都有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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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孃去世之後,就只有我和師父知道了。”湯寶昕說完,以額觸地,恭敬地給夏初和蔣熙元磕了個頭,“小的多謝二位大人。”
門打開,夏初跟在蔣熙元后面走了出去,告訴章仁青清了靈堂裡的人,他們要開棺驗屍。章仁青楞了楞,忙答應着去安排了。
蔣熙元退後半步站在夏初身側,笑得含義頗深,問她道:“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不好看?怕什麼呢?”
“大人你看出來了?”夏初掃眉耷眼地嘆了口氣。
蔣熙元心頭一喜,心肝一起顫了顫,貼的離她更近了一些,溫聲道:“當然看出來了。你定是有你的苦衷,不過你別擔心,有我呢,回去咱慢慢說。”
“怎麼慢慢說啊!”夏初愁容滿面地擡頭看着蔣熙元,“趕緊驗了屍還得下葬呢,這都眼前的事了,還慢慢說……”
“驗屍?”蔣熙元愣了楞,一時間沒能明白夏初的意思。
“是啊!”夏初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湯寶昕,壓低了聲音道:“答應完他我就後悔了。雖然剛纔說是看看就行,那怎麼可能啊!不摸摸碰碰的怎麼驗?難道光看臉就能看出哪有問題來?現在我答應他了,自然就不能再讓楊仵作去驗了,常青也不行,大人您金貴當然是不能碰這些,那不只有我驗了嗎!”
蔣熙元哭笑不得,“合轍你怕的是這個?”
“怕死了,想着就覺得後脊背發涼。”夏初渾身緊繃繃的抖了一下。
蔣熙元站住了腳,無奈的直髮笑。他還以爲是夏初知道自己知道了她的秘密呢,鬧了半天是爲了驗屍的事,這丫頭,他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撓了撓頭,追上夏初的步伐,對她道:“行了,我來吧。”
“幹什麼?”夏初扭頭瞧着他。
“驗屍啊,你不是害怕嗎?”蔣熙元對擠了下眼睛,笑道:“你承認你膽小。”
夏初聽他說完前半句後,心裡頭一暖,可還沒等她客氣的話說出口,蔣熙元的後半句話就出來了。夏初楞了楞,隨即覺得自己掛了一腦門子的黑線下來,不禁抽了抽嘴角,“大人,你怎麼……”
“嗯?”蔣熙元笑容滿面地看着她,“怎麼這麼好?”
“怎麼這麼幼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