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他們是下午出發的,擦黑時只走到了雙隴鎮,離西京還有三四個時辰的路程。雙隴鎮處在京畿通往西京的官道上,常日裡來往的商賈走卒很多,所以鎮子不算小,客棧也多。車伕駕輕就熟地找了一家客棧,停了車。
蔣熙元站在客棧門口仰頭看了一眼,店小二便跑出來招呼了。蔣熙元把夏初扶下馬車後先進店裡看了看,輕輕皺了下眉頭。他還沒開口,夏初就進來了,張口問道:“這多少錢一晚上?”
“上房五兩銀子一晚上,普通單間二兩,四人間是五錢銀子。我們這沒有通鋪,前面巷子左轉……”
夏初指了指蔣熙元,對小二說:“我們這位爺像是要住通鋪的嗎?”
“那自然不是。”小二搓了搓手,“小的眼拙,順嘴就出溜出來了,您別見怪。”
“不好。”蔣熙元看了一圈搖搖頭,“雙隴鎮最好的客棧在哪?”
“我們這就是啊!”小二拔高了點聲音道,“我們這還有天字號房呢!在後院,總共三間,都是帶花廳的呢。院是獨立的,飯堂都跟前樓分着,十五兩一間。”
“天字號房現在有人住嗎?”蔣熙元問道。小二搖了搖頭,“都空着呢。”
“那三間我都要了。帶路吧。”
“哎,哎唷,行嘞!您這邊請!”小二的眼睛都放光了,躬身引着他們就往後面走。夏初跳着腳追到蔣熙元身邊,低聲問道:“大人你包三間幹什麼?”
“有外人在看着煩。再者,這的客棧住的都是趕路行商的,明兒天不亮就得鬧哄哄的起身趕路,我睡不好。”
“我出門辦差可沒有十五兩一晚上的房錢預算,回去賬房不給報的。”夏初揪着他的袖子,“一天才給報一兩,你這麼有錢,怎麼府衙那麼摳門?”
“府衙又不是我開的,跟我有什麼關係。這該報多少錢也不是我定的,朝廷都有規定。有我在你操心房錢幹什麼。”蔣熙元回頭對她道:“要是這次出來碰不上我,你是不是就打算住通鋪去了?”
“那倒不至於。昨天住在府衙省了一天的錢,估計我會住個單間吧。喔,也不是,我可能會找個便宜的客棧住個單間。”
“你還真準備卡着一兩銀子花?”蔣熙元哼笑了一聲,“衙門的人出來辦差亮一亮身份,住一宿吃一頓都是小事,不訛點走的就算厚道的了。你倒挺實在。”
夏初聽完瞟了他一眼,“這樣的事大人知道,不管的嗎?那豈不是不作爲。”
“你不用這麼嫉惡如仇,下面自有他們自己平衡的辦法。你看着一根杈子礙眼想砍了,可砍了這根指不定會塌掉哪裡,到時可能更難收拾。千百年一朝一代都是如此下來的,除非全部塌掉重建,否則還不如不動。”他回頭看了看夏初,“你不同意?”
“不知道,我沒在大人那個高度,也想不了大人那麼多。但我覺得錯的就是錯的,找出一萬個不得已的理由,它終歸還是錯的。”
蔣熙元寬容的笑了一下,“你總得允許這世上有錯誤的東西存在,而且它必然是要存在的。只不過兩害相權,有時取其輕,有時取其不得已。”
夏初不是太懂,所以暫時也反駁不出什麼來,低頭不說話了。
小二在一處院門前停下,把門推開,“二位,就是這了。這離前樓後廚都有點距離,所以清靜的很。”他帶兩人進了院子,把幾間屋子的門都打開來給他們看,又都點上了燈。
夏初沒住過客棧,覺得還挺不錯的。三間客房圍合成個院子,院裡有花圃涼凳大魚缸。房間裡沒有什麼怪味兒,牀鋪傢俱都是硬木雕花的,被褥看上去幹淨的讓人很放心。蔣熙元的目光則很挑剔,粗略的掃了掃也就覺得還算能住。
“送兩桶洗澡水過來,再備桌上等菜席,不要太油膩,茶要好一些的。”蔣熙元對小二吩咐道。
小二點頭,又告訴他們院門邊有根系繩,拽一下樓面那邊就能聽見,會過來人伺候,說完便下去了,過了沒一會兒熱水就送到了二人的屋裡。
“你的腳怎麼樣?”蔣熙元一指夏初的腳,“能洗澡嗎?用不用我幫你?”
夏初被嚇了一跳,一邊往後退一邊拼命的擺手,“大人你開什麼玩笑!”
蔣熙元莫名其妙,“幹什麼反應這麼大?”
夏初乾笑了兩聲,她忘了自己是男的了,忙清了清嗓子道:“怎麼說你也是個朝廷三品大員,幫我洗澡算怎麼回事。”
蔣熙元聯想了一下,心裡說不上哪的感覺很彆扭,於是撇了下嘴道:“誰要幫你洗澡了,我是怕你爬不進浴桶去。”說完扭頭就走,“自己小心點。”
進了屋,蔣熙元脫了衣裳散開頭髮,把自己泡進桶裡,手臂架在桶的邊緣上,側耳聽了聽夏初那邊的動靜,什麼聲都沒有。
他呼了口氣,想着剛纔夏初說洗澡的事,心裡頭就覺得怪怪的。這個怪不是因爲夏初,而是因爲自己。
好像……,他也沒什麼興趣看夏初的身體似的。相反的,想像一下倆男人赤裸相對,他還覺得挺不舒服。可他不是斷袖了嗎?
斷袖的、好男風的都幹什麼?蔣熙元當然不會認爲是倆男人坐在一起,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既然如此,他怎麼沒興趣呢?怎麼他斷袖斷的這麼高尚?
他低頭看了一眼水中的自己,還是覺得很彆扭。這倒底斷袖了還是沒斷?是誤會自己了?可要說是誤會,那些讓人眩暈的心跳又是怎麼回事?
難道是胸痹症的前兆不成?
蔣熙元想不明白,各種問題堆積在一起讓他的心情格外的複雜,覺得回去京城後可能有必要往知意樓走一趟,做個確認纔好。不然,就只能去醫館請個脈了,別年紀輕輕的再暴斃了。
夏初那邊再三確認門已經拴好後纔敢脫衣裳,解了裹胸的布,狠狠地喘了口氣。她搬了個椅子又找了個凳子給自己做了個臺階,小心翼翼地爬進了桶裡。
昨天跑了一天的馬,緊張出一身的汗來,晚上直接就睡了,今天又是趕路,她覺得自己都要臭了,泡進水裡才覺得鬆快了不少。
等洗完爬出來的時候已經渾身鬆軟,肚子也餓的狂叫。她拿出乾淨的裹胸布,又看了看自己,思忖着是不是不裹也看不出來,猶豫再三,還是給自己勒上了。
爲什麼胸部不再平一些呢?夏初一邊纏着布條一邊想,想着想着覺得好生悲哀。已經無料成這樣了還要嫌大,她也算是女中豪傑了吧。
從房裡出去時天又暗了不少,夜晚的涼風將起,白日的熱氣未散,半冷半熱的空氣好像涇渭分明,體感十分奇特。此時院裡已經點上了院燈,說亮不亮說黑也不黑,感覺上很像入夜時準備營業的露天酒吧。
蔣熙元已經坐在了院子裡,換了一身料子輕軟的酒紅色廣袖長衫,沒有束腰帶,手支在桌子上撐臉頰露出半截胳膊來,半闔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挺出神的樣子。頭髮披散着,絲絲縷縷的落在肩膀上紛而不亂,整個人看上去慵懶隨意,十分的舒服。
夏初看着,莞爾一笑,覺得這樣的蔣熙元真的是很有欺騙性,若是不知道他幼稚本性的女人,恐怕此刻他眼皮一擡,淺淺一笑,魂兒就要飛了。
不得不承認,蔣熙元安安靜靜的時侯,氣質真好。
夏初以前不太喜歡有錢人,她倒不是仇富,主要是那些有錢人都太想讓別人知道他們有錢了。但她不討厭蔣熙元有錢,並不是因爲她借了人家的就手短,主要是他花錢花的太渾然天成了,好像做再土豪的事兒也沒有煙火氣。
原來所謂貴族跟有錢人完全是兩種概念。世家子弟的氣質是裝不出來的,那是優渥生活和大把金銀多年澆灌而成的沒心沒肺。
而蘇縝呢?夏初情不自禁地就想到了他,她覺得蘇縝跟蔣熙元好像又不一樣,但具體哪不一樣她又說不出來。
蔣熙元擡起眼來看着夏初,“怎麼還穿着髒衣服,不嫌臭啊?”
一句話,朦朧的美感頃刻間蕩然無存,就像一首巴薩諾瓦的曲子忽然切換到了最炫民族風。夏初瞥他一眼,走過去,“中衣換了,外衣我就帶了這一件。才穿了第二天,哪就至於臭了。”
桌上的飯菜已經擺好了,夏初在桌前坐下,二話不說拿起筷子吃了起來。蔣熙元這才端起碗來,偷偷摸摸地打量着夏初的身材,皺了下眉頭。
吃飯的時候閒聊,蔣熙元問起夏初爲什麼會買個葡萄的墜子送人,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含義。
“葡萄嘛,興旺綿延,多子多福。也沒什麼特殊的含義。”夏初吃着飯,頭也不擡地說道,“等大人你成親的時候,我也送……”
“也送葡萄?”蔣熙元笑道:“你不會送我一串真葡萄打發我吧?”
夏初看了他一眼,抿嘴笑着搖了搖頭,“不送葡萄。大人你要成親的話記得早點告訴我,我好有時間攢錢準備禮物。”
“我沒說要成親。”
“那得了,我這禮物就省了,謝大人體諒我。”
“下月初二我的生辰。”蔣熙元往前湊了湊,盯着她,“你要送我什麼?”
“真的假的?下月初二?”夏初側頭想了一下,咧嘴笑得一口白牙,“別說,還真挺像的。”
“什麼意思?像什麼?”蔣熙元有點警惕地問,覺得夏初這樣一笑就沒什麼好話。
“沒什麼。”五月初的生辰要是換成西元歷很可能是雙子座,別說,蔣熙元這性格好像還真有點雙子的意思。夏初暗笑了一聲,“我家鄉那有種說法,說五月初生辰的男人風流花心。”
“哪來的這麼一說?!”蔣熙元嘴角抽了抽,心說果然不是好話!“五月初生辰的男人花心,那四月初十的呢?你家鄉怎麼說?”
“摳門兒。”
嗯,這樣說來好像倒是對的。蔣熙元贊同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