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錢揹着少筠出來的時候,君叔、侍蘭和侍菊都在帳篷周邊找他們。
君叔一看少筠趴在萬錢的背上,臉色都變了,趕前兩步,嚴厲的看着萬錢,卻欲言又止。
萬錢露齒一笑,放下少筠,只對少筠說:“出來好一會了,你該回家。”
少筠點點頭,好像挺乖巧。
侍蘭侍菊一句話也沒敢說,但侍菊看了好幾眼萬錢,然後把少筠攙走了。
君叔看着少筠的背影,垂手對萬錢說:“爺!這究竟不合禮數,叫姑娘的家人知道了,只怕難以善了。何況咱們這樣的人家,如此就折了德行了。”
萬錢笑笑,也沒有搭理君叔。緊接着就有僕人來收拾帳篷、器皿之類。萬錢看了一會,便背手走回留碧軒。
等到了留碧軒牌匾前,萬錢緩了緩腳步,似乎下了決心似的低語:“君叔招人,按原先的意思修園子,那邊的幾株西府海棠還有後面的水閘一併修進來。”
君叔大吃一驚:“爺!您當真在這兒安家?四川那裡……”
萬錢神色一淡,慢慢走了兩步,纔回頭看了君叔一眼,卻什麼話也沒有再說。
君叔一張老臉登時暗了下來,心裡絞痛的幾乎站不住。囁嚅許久,他軟了口氣:“君叔瞧出來了,爺中意桑家的這位二姑娘。可是爺,這位姑娘……不是十足的溫柔嫺淑,君叔怕爺日後吃虧難受。要不,咱們再看看?揚州水一樣的姑娘也着實不少,哪怕哪家官府裡的姑娘,咱們也求得起。”
別人麼?若是輕易能替換,還叫什麼“中意”?他萬錢見過女人、嘗過女人,吃過女人虧、也叫女人傷過心,他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中意什麼。
可他沒有說話——在幾乎所有人面前,他木訥的神憎鬼厭,以至於君叔都不明白他怎麼有本事與人應酬,但少筠面前例外——他丟下徑自想要說服他的君叔,走進了軒舍。
君叔嘆了一口氣轉身去張羅。
而在馬車上安坐的少筠主僕三人也同樣陷入一種微妙的安靜中。最後侍菊忍不住,問少筠:“小姐……今日萬大爺……”
萬大爺?少筠不知道啊!或許自小成長的太過費思量,她並沒有花太多的心思在兒女私情上。以前青陽哥哥對她好,她覺得愜意,也接受的理所當然,可最後還是南柯一夢。而如今她要面對的,已經不是一個人的幸福,還有一個家族的生死存亡。對萬錢,究竟是逢場作戲多一點還是也有半點心思,她是全然分不清的。她同時分不清的還有萬錢深深淺淺的試探,一次比一次深入的示好,這些究竟是真心實意還是同樣的逢場作戲?
侍蘭沉默了許久,然後纔對少筠說:“小姐……月前在遊舫上,這位爺也算忠厚細緻。侍蘭造次……青陽少爺那份心思着實嚇人,依侍蘭看,若是萬爺真有心……”
少筠似笑非笑的看着侍蘭:“小蘭子,如今家裡什麼境況,別人不清楚,你和侍菊能不清楚?我能躲在家裡裝閨秀?女人三從四德,誰不知道?早前箬姐姐受了多少委屈才苦盡甘來,我瞧得不十分清楚。可今日我見的這位鼎爺,正經就是和徐管家一塊來拿彩頭的。這些道上的男人們沒把我桑少筠看成高貴的小姐,只是三教九流的商賈女兒罷了。”
侍蘭一聽這話,眼睛就紅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侍菊咬着牙逞強:“這有什麼!難道我們出來見了人就不清白了?!”
少筠笑開,點頭道:“這話雖然是氣話,卻也是道理。我桑少筠出了二門行走江湖,早就做不成大家閨秀了,舊日不懂事,今日我也看得清清楚楚了。可是,咱們清清白白做人,並不辱沒祖宗門庭。萬錢是什麼人,我瞧不清楚。他的用心有幾分是真,又有幾分是假,我也不知道。但總要真心待我,我才肯去想歸宿。不然一輩子不嫁,又如何呢。但凡我自己做事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就不在意別人怎麼說。你們是我的丫頭,我對你們從沒有什麼要求,不過是有緣在一處罷了。旁的話、旁的事,說了、做了,都未必是真。”
侍蘭點點頭:“小姐自有分寸,只是萬大爺身材彪悍,就怕他……罷了!小姐,眼下家裡這份殘鹽生意究竟如何?今天徐管家也來了?”
少筠閉目養神,悠然說道:“萬爺顯是與轉運使大人交情日深的,做事當真滴水不漏!早前我以爲是他去接觸過富安的老掌故,所以知道殘鹽這一面的生意不好做。原來也不是!是轉運使大人知道這行當裡的深淺,想用這點銀子買我桑家不出來壞他們的好事罷了。由此可見,叫桑家用招牌參股這個主意,還是轉運使大人的意思,平白叫萬錢撿這個人情罷了。”
侍菊侍蘭兩人都深思,而後侍菊笑道:“還是小姐透徹,不然擰着轉運使大人的意思,咱們就要吃大虧了。只是小姐,咱們還有什麼法子麼?上回小姐帶侍蘭去富安,究竟是個什麼情形?家裡的老掌故究竟怎麼說。哎,如今這形勢,就算保得住這幾位老資格,咱們又拿什麼來跟人家爭呢?沒權沒勢的。”
少筠笑着睜開眼,看着侍蘭,問道:“你怎麼說?”
侍蘭偏了偏頭,笑道:“我有個念頭,但不敢說,只怕得罪人得罪大了。”
少筠輕輕搖頭:“你謹慎了。說來聽聽,侍菊,你也細聽着掂量一下。”
“這事咱們不管官老爺、不管萬爺身後是什麼人。且看咱們家!小姐,咱們家有什麼憑藉,就該用這憑藉爭什麼。咱們桑家有百年的招牌,至今在富安有幾百竈戶爲咱們家煎鹽納鹽課,這就是咱們的招牌。徐管家再能,能不過這個憑藉。他能招徠權貴入股,說來說去,還是在咱們家積累下的本錢。若他沒有這本錢,一準喝西北風去。”
侍菊聽到這兒一拍掌,笑道:“正是這話了!”
侍蘭橫了侍菊一眼,繼續說道:“上回我跟小姐去富安,榮叔、趙叔和林伯都已經當場表示不會易主,只是隋叔叔和方叔叔還有些疑慮。即便隋叔叔、方叔叔不願意再幫咱們,咱們不見得沒本錢和他們爭,只是真要爭,需得背後有人撐腰纔好。可說是得罪人了。”
少筠看着侍蘭,微微頷首,而後對躍躍欲試的侍菊說:“我猜得到你想說什麼!無外乎商場如戰場,掙銀子飽肚子的事情,害怕什麼與人爭!你說的沒錯,我不怕與人爭,但我要爭,就要爭到手!”
侍菊侍蘭都點頭:“可是,小姐要怎麼做?”
少筠笑得成竹在胸:“兩淮一年一千萬斤的鹽產量,是多少竈戶日夜不眠的結果?除正經煎鹽納鹽課之外,還有多少人有能耐、有時間來翻新殘鹽?我問過榮叔,也問過桑貴,知道舊年兩淮能翻新的殘鹽不過一兩百萬斤,得出來的鹽,品質參差不齊。這些翻新殘鹽裡只有我們桑家出來的比較穩定,得價比較高。可是萬錢他們這一回,投了多少本錢?我家半成股份,就分了兩千兩銀子,那投入的銀子總數豈非有四萬兩?這麼大一筆銀子,能買多少賤價殘鹽?又要多少人工才能做完?你們心裡打打算盤就知道了!”
侍菊一掐手指,便捂住了嘴:“榮叔他們就是變出三個同樣的人來,也做不完這砌長城般的活計啊!小姐,徐管家有三頭六臂?”
少筠搖頭:“徐管家有三頭六臂?哼!他這就是江湖老千的天仙局,不僅忽悠了不明就裡的人,連他自己也忽悠了!他雖然十年來都接觸這般竈戶,但真心體恤、認真走訪的時候全然不多,全費心思在瓦解榮叔那五位老夥計的交情上了,再有的就是變着法子從姑姑手裡掏銀子。他哪裡會知道竈戶的辛苦,有哪裡會真心知道老掌故們的價值?趙叔隱約告訴過我,就是指望着隋叔叔變心的時候,他還能籠絡了隋叔叔手下帶的徒弟、擠兌隋叔叔。”
“正如桑貴所說的,就是翻新殘鹽,也得看翻新到什麼成色。他黑了心,糾些不入流的人馬來胡搞,哪怕殘鹽翻新的不到位,他想薄利多銷,這也是如意算盤了。可是,殘鹽的買賣原本就是官府售鹽之外的鹽,比官鹽買賣又自由了許多,百姓買它本就圖他價格便宜品質又還過得去。若他們拿出來的殘鹽壓根不能入口,百姓又何必花這個冤枉錢?”
侍菊點頭:“沒錯了!官鹽有正經的鹽點銷售,品質好,價格也高,等閒百姓不愛買,這也是殘鹽好賣的緣故。可要是殘鹽根本沒法入口,那我也寧願去買貴一點的官鹽。實在沒錢的人家,直接買未經加工的殘鹽回家也罷了,又何必經他們這一手!”
“可是小姐……即使徐管家上面的人不懂這道理,徐管家不懂麼?何況還有轉運使大人、萬爺這樣的人物在裡頭呢!”,侍蘭奇怪,眉毛幾乎揪在一處。
少筠低笑兩聲:“各有各的一把小算盤吧。萬爺說鼎爺去過富安,見過老掌故。可鼎爺懂什麼?一個酒色之徒!人家忽悠他能翻新,他能懂翻新到什麼程度爲之翻新?轉運使大人麼?他快要卸任了,鹽倉裡的殘鹽不賣白不賣,何苦留給後人賺這筆銀子,他放話出來要桑家參股已經是天大的人情了!至於徐管家,大約下面與他稱兄道弟的竈戶們也有忽悠他的時候,何況他自以爲傍了大靠山可以橫行霸道。萬錢麼……他還靠譜些,只差什麼時候能瞧出端倪來了。”
侍菊又是一拍掌,哈哈笑道:“這一夥的人,六國大封相,自己都沒整齊活了,還說什麼賺銀子呢!不賠光就罷了!小姐,咱們只怕什麼也不用做,他們自己就能打起來!”
不用做?什麼都不做怎麼幫着把這看着天衣無縫的天仙局布好?!若非她對萬爺的建議不是一抑三揚、半推半就,萬錢怎肯相信她已經窘迫到了這境地?若非她不是處處、事事都示弱,鼎爺這些人只怕早就出手教訓她了!
少筠沉吟一番,吩咐道:“姑丈回富安了,你們去和柴叔、楊叔說,不要風風火火的往富安裡趕,要有什麼事,都領着照應姑姑姑丈的名頭去。對隋叔叔、方伯兩位,不要着急,十分說服不了,只管讓他們跟着徐管家闖闖看。只消對他們說,桑家的門永遠爲他們開着。只一條,進了桑家的門,就得聽着我的安排。其餘三位叔叔,吩咐他們,不要怕閒着,橫豎桑家就算拆的只剩一根房樑,我也絕不少他們的吃喝銀子!”
侍蘭侍菊聽了吩咐,對望一眼,眼中都有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佈局完成……這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不熟悉的專業領域,越摻和越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