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空濛如浣紗,梨花一枝迎露泣。
清脆又青澀的短笛迴響在竹林間,濛濛細雨中,陳舊衣裙下,一朵梨花迎露微微顫動。她仿若凝固,鐫刻着靜止的美態;她仿若雀躍,攜裹着流動的靈氣。
笛音戛然而止,少筠略微驚訝的看着來人……
斗笠下銀冠閃閃,蓑衣裡錦緞瑩瑩,眉目間朗朗浩氣,舉止中文士風流。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少筠微微凝眉,握緊了手中的短笛,有些好奇的問道:“這位相公……小女子有禮了!只是這漫天細雨的時節怎會闖入別家草蕩?”
年輕文士一面讓侍從脫下蓑衣,一面向少筠拱手回禮:“啊!小生唐突小娘子了!怎麼?這片草蕩是小娘子家裡的?小生路過此處,只覺這兒頗有幾分景緻,一時文人習氣不改,便任性闖了進來,小娘子莫怪!”
少筠淺淺笑開:“原來如此。”
年輕文士在亭中略轉半圈,不露聲色的打量了少筠。少筠打扮平常,布衣荊釵,似乎是個尋常鄉野姑娘。然而,她膚色白皙瑩潤,膚質細膩如膏,尤其一雙玉手,堪稱玉雕,又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少筠心裡也十分奇怪,他吟着“何妨吟嘯且徐行”,彷彿帶着蘇東坡的豪邁,卻只是遊戲風景而已?難道這便是書上說的才子?但是來人身份不明,少筠並不敢隨意張口說話。
年輕文士似賞遍了竹亭周遭景物,又翩然回身:“小娘子莫非來躲雨的?”,說着看了看亭邊那把油紙傘。
少筠眼動心動,順着文士的眼光一走,便笑道:“不是。春日來了,江南一陣一陣的細雨最是催人,竹筍也一樣。過了這時節,竹筍長成了竹子,就不好入口了。”
文士一面聽一面淺笑,最後看着少筠一雙手,恍然大悟的:“原來小娘子是來挖竹筍的。”
少筠輕輕捂嘴:“我不會這個,是我爹爹往竹林深處挖去了。公子,您一大早就從竹林裡出來,沒碰着我爹爹麼?”
兜了一個圈,原來是她淘氣麼?這個姑娘也真有幾分趣致!年輕文士一笑,又作揖道:“小生何伯安,這廂有禮!這裡聽聞是富安桑氏的草蕩,莫非小娘子也是富安桑氏?”
少筠跟着這位伯安的禮也淺淺回禮,卻避而不答:“原來是何公子!何公子說錯了,這兒的草蕩不姓桑,卻正經是天家的地方,桑家人不過靠着他給朝廷煎鹽罷了。小女子鄉野姑娘,不知道禮數,只怕爹爹罵我,是故不敢稍越禮制。”
何伯安臉色一僵,只得低笑掩飾:“小生冒昧。”
少筠轉頭,不作理會。話說,你一個任性胡鬧的學子書生,闖了人家的地方,還敢三言兩語的刺探?!理你纔怪!
何伯安眸光一轉,又仿若不在意的說到:“莫非小娘子同小娘子的爹爹……也是任性、偷偷往這裡挖竹筍?在下聽聞前朝時候民不聊生,這片草蕩也是救活不少貧苦竈戶。”
少筠眉頭一擡,眼光橫過去,輕柔的語調中滿是不客氣:“何公子何必三番四次出言試探?我若答你我與爹爹任性偷盜,我便不是桑家人;我若生氣反駁你,我便是桑家人。可恨你闖了人家的地方還這般振振有辭,料想蘇儀再生也比不過你舌燦蓮花。何必呢?人若是連廉恥都丟了,只剩下一張嘴,又有什麼用?蘇儀之名,也不見得名垂千古!”
一番話說出來,何伯安昂頭大笑,然後才說:“小娘子非是非不是!卻正正就是!若非你胸有錦繡文章,又何來得知蘇儀舌燦蓮花?是故,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小娘子你又何必生之滅之、增之減之,徒惹塵埃?”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這位何伯安也真是軟硬不受的浪蕩公子啊!少筠淺笑:“公子什麼之乎者也?小女子竟聽不懂了!”
何伯安看着少筠,負手而笑,而後又大笑着揮手示意身後侍從,穿上蓑衣帶好斗笠,任憑風輕雨斜而去:
“清風竹林,細雨梨花,如是色蘊。木屐穿花,蓑衣拂柳,行識苦厄。一句不懂,得十八界,界界皆空,善哉善哉!哈哈……”
少筠追着何伯安的背影,目光蜿蜒而去。偈子麼?究竟難也不難、似懂非懂。我本紅塵兒女,又何必強作出世人?
少筠不自覺的舉起短笛,輕輕吹響,也無甚悲喜,也無甚空靈,只是,也應了那句詩詞: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
不多久,趙霖果真挖了一揹簍的竹筍回來。
少筠玩笑道:“趙叔,竹筍不就是小竹子麼?你怎麼忍心挖了小竹子!”
趙霖哈哈的笑:“二小姐有多少年沒有吃這竹林裡的筍子了?帶回去給二太太、大小姐都嚐嚐,算是老趙的一點心意罷了!”
少筠點頭:“多謝趙叔。趙叔巡完草蕩了?沒有什麼不妥吧?”
趙霖示意少筠上路,一面走一面說:“草蕩大着呢,我一回巡一處,也得巡上個把月。只是小姐該家去了。梅雨天不好,衣裳兩三天也不能幹,小姐在富安不方便!”
少筠點點頭,正要交代什麼。趙霖又緊跟着說:“小姐吩咐下的事,趙霖記下了,會好好同老隋老方說。就是怕底下那些徒弟們眼皮子淺,不知道里面的水深,惹了官非。”
少筠笑了:“趙叔,有時候有些話多說了,反而枉做小人。一場變故下來,做人厚道不厚道,一目瞭然。若只是年輕不懂事,經一些事,也就能長大。若不止是年輕不懂事,那就算有了教訓,也是應該的。叔叔不用擔心,你們帶出來的徒弟,再強也越不過你們去。只要你們穩如泰山,我就有了主心骨!”
趙霖聽了這話,只覺得話裡還有一番話,細細嚼了,才覺得眼前這位小姑娘十分厲害,當即裡敬佩多過了往日的疼愛:“小姐,老趙明白了,小姐只管放心吧。”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一時說說閒話,不時又穿插些家事、鹽事,倒也很快的回到桑榮家。
這時候侍蘭、老柴老楊都已經打理清爽,就等着少筠回來。少筠匯同了幾人,一塊吃了頓午飯,便趕上馬車,要回揚州。
少筠見自己穿了丫丫的衣裳,因此吩咐侍蘭不用收拾自己換出來的細布襦衣裙,又擔心這套衣裳唐突了老隋,特地把丫丫拉到一邊,摘下自己頭上的一支銀累絲鑲芙蓉石的蝶戲桃花簪給了丫丫:“姐姐不要嫌棄我的東西舊,不過是一點心意,給姐姐添妝奩。”
丫丫紅着臉,不肯接受。少筠緊緊的拉着她,又低聲勸道:“我知道隋叔叔和你都是有骨氣的人,但我心裡的愧疚半分不少!你若實在不喜歡,拿去或典當或賣,我也無話可說。只是你也勸勸隋叔叔,我心裡有爲自家打算的心思,但更不願意看着隋叔叔再傷心難過!”
丫丫繃着臉想了半天,然後收下了簪子:“二小姐的簪子我拿着……我爹爹……狗兒哥也跟我說過中間的事情。小姐放心吧……”
少筠點點頭,便別過丫丫。
另一面桑榮領着他老婆、趙霖兩口子還有林江給少筠安置馬車。車上滿滿當當的擠滿了竹蓀、菌子等草蕩裡的乾貨,又有竹筍、瓜菜等田地裡的新鮮菜蔬。侍蘭一面接一面笑:“榮叔趙叔林叔,小姐一個大子也沒帶來,倒叫你們拿了那麼些東西給我們回去!”
桑榮破嗓子一面指點他老婆一面教訓侍蘭:“家裡二太太、樑府裡的大小姐,都要分到!族裡的長輩也勻一些過去,別丟了你小姐的臉面!這有什麼?早十年前大爺二爺每回來,不都拉滿滿一車子的東西回去?偏你多話!”
侍蘭抿嘴一笑,忙停下手來對桑榮一行禮:“是!榮叔教訓的是!”
桑榮老婆笑得像朵花似的拉着侍蘭:“好姑娘,我看你實在厚道,桑貴在家裡好不好?他沒有成家,我不敢勞動小姐,求姑娘好歹照顧照顧他,別讓他瘦的跟個猴似的!”
侍蘭自與桑榮老婆應酬。少筠笑着對桑榮說:“榮叔放心,桑貴在家裡,天天有酒喝有戲看的。”
老榮頭點點頭,又低聲說:“你竟什麼主意?”
少筠搖搖頭:“叔叔放心,我不會做惹您生氣的事。榮叔和幾位叔叔操勞一輩子,便讓少筠有機會孝敬您幾位吧。旁的事,今早我同趙叔叔說了兩句了,再有的,我讓柴叔楊樹辛苦一些,來回跑了告訴你們。還有我回去後不久,姑姑姑丈就要動身回富安的。榮叔,雖然過往他們有些不周全的地方,也實在只是姑姑不知道而已,並不是真存了苛刻老掌故的壞心眼。我在揚州不能時時照顧他們,求榮叔多多照顧。”
老榮頭盯着少筠看了許久,咳了一聲,竟又張手拍了少筠的背,然後繃着臉說:“快走吧!不然就晚了!”
一掌打來,少筠有些踉蹌,不禁委屈,這老頭!好也打、不好也打!真真彆扭!
她沒敢張嘴,只能和侍蘭擠在車裡,趕回了揚州。
一行四人,回到揚州的時候,天已經黑盡。
等車進了側門,少筠下了車,侍梅一臉着急的趕上來:“小姐!您纔回來!出事了!都快急死我了!”
侍梅一臉着急,聲音裡帶着哭腔,一雙手抓的少筠生疼。
少筠吃驚:“出什麼事了?”
“徐管家、徐管家……”
作者有話要說:來人何伯安……
這一段偈子……少了些風流習性,多了明代的時務氣息。宋之後,釋道儒大融合,此後,文人說禪,僧道說儒、說易。佛麼,早就不是釋迦牟尼時候的佛了。這個在風文的時候就點過一點,不過我也沒有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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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一些佛學,卻不大信。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還是玄奘法師的譯本最好。雲文的時候我全文引用過,但實際上穿越了。當時就算有也是鳩摩羅什的版本,我比較了一下,兩個版本相差不遠,但我更喜歡玄奘法師的。因爲沒有細究過,談不上什麼心得,只是玩弄文字而已,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