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筠沒給何文淵肖全安等人任何喘息的機會。
五十萬兩的銀票第二天一大早就送到了鹽使司衙門肖轉運使手上,但是在場桑枝兒當着肖全安、錢藝林和何文淵的面,直截了當:“這銀子,是抵押用的。既如此,就仍是我桑氏名下的銀子。眼下銀票我交給諸位大人,但明告諸位大人,這銀票數額巨大,需要我、富安我哥哥,還有家裡老掌故趙霖叔叔親自在場方可兌換。”
肖全安還有點回不過神來,錢藝林則心生憤恨,有些氣急敗壞的說到:“桑姑娘,富而藏富,方纔是爲富之道!你不要忘了,這兒是大明朝!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句話學過沒有?沒學過那就回家問問你那個姐姐!”
“你!”,枝兒眼睛一瞪,正要發怒,但立即想起家中少筠的交代,忙眼睛一轉,冷笑一聲道:“說的沒錯、錢大人!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銀子、連同我、我們家,都是皇帝陛下的私財,那天皇帝陛下說賞人就賞了、說抄家就抄了!就如同早兩年大筆一揮,兩淮一年一半兒的鹽就進了壽寧侯的口袋一般,如今沒有了銀子,就來抄我們鹽商的家!哼!我偏要活得長長久久的,等着看你們抄完了我的,還能抄誰的!”
何文淵、肖全安立即紫漲了臉色,“你”了一聲,就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憋得胸口疼!
枝兒看着兩人的臉色,只覺得暢快,又有些得意的哼了一聲:“這筆銀子……想用,沒問題,不怕日後掉腦袋就只管用!”
說罷,枝兒連頭也沒回,招呼一聲桑貴,直接走人。
桑貴看的眼睛疼,聽得耳朵疼,外帶心肝兒顫吶!小竹子的脾氣就夠人受得了,如今這位年方十歲的小主人,那氣勢、要緊啊!
忙不迭賠了兩句好話然後拱手告辭,出了門,桑貴還是忍不住說了枝兒兩句:“三小姐,民不與官鬥,就算鬥也別明着鬥!如今桑家人您就是領頭羊,果真得罪了這些人,日後受罪的還是家裡一直幫着咱們的竈戶。”
枝兒抿抿嘴,又覺得無趣,跺跺腳,恨道:“我一看見何文淵,就想扯爛了他的臉!當初他憑什麼這樣逼我的爹爹?就算我爹爹真有錯,罰了就是,偏讓他這樣傷心難過……”
桑貴看着仍不時流露出稚氣的小姑娘,嘆了一口氣:“別傷心了,沒準日後……沒準日子過久了……哎,三小姐,你就聽阿貴的,我不會害你!”
枝兒略略笑開,又甩了甩頭,然後露出一抹天真興奮的笑來:“早兩日穆薩沙說要遊湖,因這一次招商,我就說你還沒有空來招呼咱們,不如你備條遊船,我帶着宏泰和穆薩沙玩一玩?”
桑貴搖頭:“備條遊船不難,不過那樑苑苑早兩日方纔投湖……再說,這兒不比遼東,你領着部族的小王子游玩,怕是惹了人矚目呢。”
枝兒嘟了嘴:“天天悶在家裡,悶壞了!穆薩沙一天吵着要回去,可他一走,我更悶了!我真想遼東,那時候騎馬在草原上跑,真愜意!那時候不會只剩我孤伶伶的一個人……”
……桑貴忽然有些明白,枝兒雖然還有少筠,還有侍菊和他,還有富安的長輩,可是仍然彌補不了年少失沽的傷痛,仍然排遣不了孤單無依的惶恐。那一瞬間,桑貴也開始明白,所有的報復,或許來自於恨,但更可能來自於對喪失的哀痛。頭一回,桑貴的笑容不那麼油滑,而帶有更多的責任:“三小姐,你怎麼是孤伶伶一個人呢?你若是悶,多與家裡姑父聊聊天,或者去富安瞧瞧。你回來這些日子,還沒去過吧?那兒可是咱們桑家人的福地!”
枝兒轉頭看了桑貴一眼,點點頭,自己進了小轎。
回到家裡,枝兒先見了少筠,大致說了早上的情形,自己則退了出來去找穆薩沙。
少筠看着枝兒有些鬱郁的模樣,不免問桑貴。
桑貴咳了一聲,說:“衙門裡頭說話可衝,出來我說了兩句,勾了她的傷心事,大約仍念着咱家大小姐和姑爺。難爲她了,這小的年紀。”
少筠無話可接,一旁侍菊也嘆氣:“這還算好的,你是不知道那會兒在金州所,她一頓脾氣,差點兒鬧出人命來!”
少筠輕輕搖頭:“阿菊,你得空也不必總是陪着我,多去瞧瞧鶯兒。自從姐姐……鶯兒總是進退失據的模樣,我真擔心她熬不住。”
“這倒不怕!”,侍菊笑道:“如今反而是容娘子看的寬敞,靈兒也十分能幫忙,兩人倒是把這府上照應的妥當。只是富安裡姑太太來了兩回小廝了,總想把姑老爺、二小姐三小姐一塊兒接回去調養。那小廝來總說,再不回去,姑太太要親自來請了。”
少筠笑了笑:“是該回去看看了,這麼多年!”,說着看向桑貴。
桑貴笑嘻嘻的:“竹子放心,只要你一聲令下,我能安排妥當。只是維護盤鐵的細則很快要商議了,二小姐不在這兒坐鎮,怕那些官老爺會在這上頭諸多阻撓。”
“意料中事啊!”,侍菊笑道:“維護細則是好是壞,靠誰說纔算?阿貴,竹子早已經爲你搭橋鋪路,你還不會爭麼?”
桑貴十分默契的看着侍菊笑,然後對少筠說:“二小姐,您拿句話,我好下了死力來爭。”
“朝廷的盤鐵我不怕全部接過來維護,我也不介意拿出巨資來貼補竈戶,不過事後分到的鹽斤,最低不低過四成!阿貴,你只管衝鋒陷陣,我與阿菊,還有北面的商爺、蘭子,都全力壓陣。”
“還有云小七!”,桑貴笑得越發暢快:“嘶!我說竹子,您老去哪兒弄這麼一對兒活寶?那叫清明的,簡直就是一小鬼託生,賊精賊精的,偏又叫人覺得她又土又笨的!”
“也就咱們小姐知道欣賞這樣的人!”,侍菊笑着答應:“放在身邊,不知道多長精神!”
桑貴點頭,隨後又問道:“二小姐的底線我知道了,我也不問最後能不能賺錢,只管信你而已。不過這時間……竹子,依我看呢,要是談不攏,就索性拖着!要是過了四月五月,鹽使司還拿不出銀子來安撫竈戶,鹽場子裡又不能順利煎鹽,着急的可不是咱們!”
少筠也點頭。四年不見,桑貴越發沉着老練了。她壓了壓自己的衣袖,笑道:“你有主意,便做你的。我如今已經嫁人,家裡的大小事務,都壓在你和阿菊身上,你兩便時時見面溝通也罷了。”
桑貴朝侍菊眨眨眼,少筠跟前就明目張膽的調戲侍菊:“聽聽,二小姐正經準了,日後我找你,你可別說什麼要伺候主人,沒有工夫理我!”
侍菊滿臉通紅,狠狠的啐了桑貴一口,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三人正說着,那邊老楊拿了拜帖來,一臉的不痛快:“孃的,這究竟是什麼念頭?是來弔唁咱們大小姐的?這都多少天了,靈堂都收拾乾淨了!”
侍菊原先羞不可耐,這會立即問道:“楊叔,怎麼了?誰敢給您老氣受?”
楊叔義憤填膺,揚了揚手裡的名帖:“哪有人敢給我氣受!不過,東街副督察御史府的女眷早上竟然學了外邊男人的做派,投了名帖,說是想上門來安慰安慰咱家!如今人家的馬車都到門邊了!”
“哼!”,侍菊一聲冷哼:“好體面的官家做派!安慰什麼?安慰咱們大小姐不在了?還是安慰前頭二太太少爺不在了?想要找咱們竹子說話探消息,偏還扯一面大旗,叫人家知道她禮數週全、人情世故!”
“不如我去回了他們?”,桑貴皺眉:“聽聞何文淵裡頭的女眷,還有咱們家出去的丫頭!”
“咱們家的丫頭?”,侍菊立即反脣相譏:“咱們家用不起這樣的丫頭!我、蘭子、鶯兒靈兒,正經是咱們家的丫頭!那教坊司來的賤婢,咱們果真就是無福消受!”
桑貴一愕,只覺得侍菊的反應似乎激烈過頭!
不過沒等他詢問,少筠便揮揮手,站起來:“官府女眷,咱們桑家怠慢不起。楊叔,你且把名帖放下,然後叫外邊的小廝把小轎擡進來,別的就不必多說什麼了。”
老楊想了想,答應了,便領命而去。
這時少筠才說:“如今桑家當家的是枝兒,阿貴,你讓小丫頭把帖子送進去給枝兒,只帶一句話給她,‘存心有天知,篤行神明在’。然後你陪着她會客。”
桑貴擰眉一頓,立即明白少筠的意思,拱手,拿起名帖轉身出去。
少筠這才扶着侍菊悠然返回竹園。
侍菊則笑:“何文淵回過神來了?這會兒叫自己的女人巴巴的找上門來!不嫌太遲了?”
少筠淡淡一笑,似乎有些譏諷,卻半句也沒有說。
一刻鐘後,穿着素服、粉黛不施的枝兒在桑宅前堂的廂房中見到了同樣樸素打扮的寧悅和樊清漪。
寧悅一見是三小姐桑枝兒,顯然有些失落。但她素來禮貌周全,只淺淺安慰道:“幾年前,見過你母……你大姐姐,只納罕世間還有這樣爽利的女子。可惜究竟福氣薄了些……三姑娘、萬望你保重身子、珍惜眼下的福分。”
枝兒聽了這話,袖中小拳頭捏得死緊。她脣畔動了動,然後扯出一臉甜甜的笑容:“有勞夫人惦記!”
“卻不知如今府上的二小姐在何處?”,清漪捏着帕子,含羞帶怯,楚楚可憐。
枝兒並不知道樊清漪其人,只覺得這女人挺漂亮,可對着女人說話還這般嬌媚,不禁覺得有點兒難受。她收了笑容,大人般拿了一盞茶,不太自然的不以爲意:“我二姐姐自從姐夫發喪後就一直病着,如今是爲了養病纔回的這家裡,確實不大方便出來見客,免得過了病氣給夫人。”
樊清漪聽聞此言,忽的肩膀一垮,似乎是鬆了一口氣一般。寧悅則又問道:“是呢,聽聞令姐臥病在牀,想是傷心過度,所以纔想見見她。不料……她如今可好些?連見人也不能夠麼?可請了大夫?若需要,咱們家裡也有個相熟的大夫跟來了,不若……”
“勞夫人費心惦記了!”,枝兒毫不留情的截斷了寧悅的話:“姐姐這病,我聽大夫的意思,還多得謝謝何大人呢!當初富安山間就因爲何大人而受了風寒,一直不得好盡,終究落下病根了!如今日日咳嗽,連牀都下不來,哪裡還敢勞煩夫人安慰呢!”
這話……真是不客氣!原本一片好心的寧悅只覺得自己被雷劈了一般!一旁清漪立即白了一張臉,很是委屈的模樣:“三姑娘……你怎好如此對我們家夫人說話?我們也不過一片好心來探望,且夫人乃是朝廷正三品的誥命夫人呢……”
“那我也不稀罕!”,枝兒騰地一聲站起來,橫眉高聲。
等她正要張口罵人時,一旁帳子內忽的兩聲咳嗽。枝兒猛地想起桑貴替她姐姐傳的那句她爛熟於心的話來,因此咬緊牙關,當地撲通一聲跪下:“揚州竈戶之女桑枝兒,給朝廷正三品的誥命夫人磕頭!多謝您上門安慰我姐姐!只是姐姐身體抱恙,實在不敢見客!還請夫人見諒!”
清漪覺得有些爽,卻沒注意寧悅已經白了臉!
寧悅忙衝上去扶起枝兒:“三姑娘、大可不必如此、大可不必!既然、既然少筠不能見,也罷了!日後有機會再見吧,你只、你只節哀順變!”
枝兒不肯起來,跪在地上,高聲道:“桑管家!送客!”
寧悅大嘆一口氣,心裡開始覺得這事情……糟糕到出乎人的意料!
作者有話要說:好像沒什麼話說……就樊清漪挺惹人煩的,尤其在知道了她的真面目之後。當然,若是不知道的情況下,她挺美不勝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