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郎機震動,傷及肺腑,外邪因此傷入手太陰肺經;加之心氣極高、素費心力,有火乘金象。若不加以調理,日後凡盛夏心火旺盛之際必犯喘息咳嗽!少筠這一次受傷,傷及根本,因此極可能遷延不愈。
少箬得到這樣的診斷,心都涼了半截。
少箬沉默的看着藥單子,最後嘆了一口氣,吩咐小紫:“你去外邊揀藥,藥拿回來先給老先生過目、問準了煎藥的法子,再拿去。另外,這位老先生原是紫禁城裡頭當差的,若非程大人的面子,咱們也請不着人家。你吩咐下面,不許有一點半點的怠慢,也別叫你阿菊姐姐常常去打擾人家。”
小紫答應了,掂量着少箬的臉色,也不敢多說一句,拿了藥單就走了。
鶯兒伺候在側,只覺得世事繁難,即便是二小姐這樣泰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的人,其實也不過是個熬不住人情滄桑的孱弱女子。她無話可說,只能淺淺的話語開解少箬:“大小姐也不必太過擔心。今日我看這位老太醫,脈象極好,連二小姐的稟性都說得一分不差,可見是把對了脈。就要這一條不差,日後咱們就能把竹子養回來。”
少箬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復又搖搖頭說道:“你說這樣的話,也就是開解我而已,可哪裡能叫我寬心半分?太醫能知她稟性,卻不能根治。筠兒在遼東三年,前頭有海西煎鹽,有孫十三糟蹋你我;後頭有她殫精竭慮曬鹽,有挑唆程文運賣私鹽;直至眼下,海西建州遼東連成一線打韃子,關裡頭小七、商天華鬧開中。你說說,這裡頭哪一件事情能少用一點心思的?侍蘭侍菊沒有一個人勸,她們是姐妹同心!可是我這做親姐姐的,不能不替她擔心,更不能不替她打算。”
鶯兒聽到這裡,也覺得爲難,不禁皺眉說:“大小姐又怎麼打算呢?方纔提的那些事情,哪一件不夠殺頭的?如今騎虎難下,只能往前走了,這個我反倒不怕的。我怕的,反而是……”
少箬看了鶯兒一眼,苦笑道:“我知道你怕什麼。你怕你二小姐熬得過這一關,卻熬不過萬錢那一關。”
說到這兒,少箬從懷中掏出那支“拱手相讓”簪,細細打量。早前經歷火侵,而今再有血染。拱手相讓簪,早已經不復當初的光潔,可是中間那份厚重,任何人掂在手裡,都能明白。
鶯兒從少箬手中接過簪子,細細打量了一番,感慨道:“我雖不知道竹子的心思,可若在我身上,我也覺得這樣爲難。康娘子……未婚守寡……前頭在揚州,他們兩人就只差拜堂成親而已。日後若是見面,百口莫辯。尋常人家,不知道中間深淺,豈能不懷疑竹子的貞節、情意?何況早前康少爺在揚州,真把竹子鬧得沒落一點好名聲。”
“連你也這樣想!”,少箬喟嘆:“所以筠兒才這樣忐忑,念着萬錢,就是不敢去見一眼。可是究竟是她情到深處犯糊塗了!雖說人死爲大,可我也不怕數落他康家這一家子人。大約是筠兒前世欠了他們康家的,連逃難出來還能碰着康青陽!說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康青陽到死都還沒摸着這世道人心。筠兒頂着康少奶奶的名頭有什麼好處?除了見官不必時時下跪以外,就沒有半點好處!康老爺、康夫人大約原本以爲兒子死了,沒人養老送終了,可到底又冒出來一個兒媳婦,還把小孫子帶的這樣水靈,你說說,以他們的爲人,肯輕易撒手?到時候就是萬錢不嫌棄,這一樁官司還有得打!我最擔心的,不是咱們能不能回兩淮,我是擔心那個傻丫頭爲了回兩淮,什麼都不顧了!”
鶯兒聽得滿眼淚水:“葉子,這可怎麼辦?我一想到她們三人這麼熬着,我心裡……”
少箬深吸了一口氣,又看了看那支簪子,然後認真對鶯兒說:“眼下勸,是勸不開的。他們三個,這樣義無反顧。許多道理,就都拋在腦後了,只能看步行步。這支簪子,我恍惚記得是筠兒落在小漁村裡頭的,當初在獄中,就是聽聞焦屍身上有這簪子才認定是筠兒的。照這個道理,這東西,應該落在萬錢手裡的。如今又到了少筠手裡,大約……萬錢的心思,還是朗朗白璧一般的。若是這樣,倒真是好辦了。鶯兒,你記着我的話!日後若是遇到你二小姐糊塗了,遇到康家不分青紅皁白一味自私了,你就拿着這簪子,去問萬錢,問他,還記不記得當日在揚州,他當着我的面,當着筠兒親孃的面,當着那麼多官老爺、行家的面,是如何答應我的。”
鶯兒鄭重點頭,然後又破涕爲笑:“聽你這麼一說,我心裡是真寬了一些。只是你何必囑咐我?日後回了兩淮,你自己問萬爺也罷了!”
少箬笑笑,不置可否。她貼身收好那根簪子的同時,心裡喟嘆:回兩淮?她還能回去麼?
……
少筠並不知道少箬的這一番話,努兒海一役之後,她一度整日昏睡。夢裡夢外,她時時看見萬錢手執“拱手相讓”簪,對着她不語而笑。那樣的笑,不是雲淡風輕,無關風神俊朗,可是她總是覺得很熨帖。她很想做一些迴應,哪怕朝他是動一動指頭。可是她渾身束裹,連一個表情都做不出來,等她急出一身汗來,卻赫然發現萬錢早已經不知去向。
她根本分不清這是她的夢,還是真有其事,她只覺得痛,渾身都痛,而且難以緩解。到她漸次明白自己受了傷的時候,春天已經滑過去。
在夏天如約而至的時候,遼陽城裡迎來了意味深長的喜事。
六月十六,宜嫁娶,遼陽東面的隱竹居張燈結綵,嫁女兒。
東廂的閨房裡,少箬穿着水紅雲紗褙子,少筠穿着玫瑰綢緞半臂,侍菊穿着銀紅錦緞比甲,枝兒穿着桃花細布半臂……一屋子深深淺淺的紅色,圍着穿了正紅纏枝蓮錦緞喜袍的侍蘭。侍蘭一動不動,看着淡淡笑容的容娘子給她開臉、抹胭脂、梳髮髻。
一旁少箬看見少筠和侍菊強作笑臉,不免笑着說道:“瞧瞧容娘子這巧手!把咱們蘭子打扮的多好看!”
鶯兒是知道少箬心思的,因此接話道:“不只是巧手,還好福氣呢!容娘子呀,家裡長輩雙全,相公體貼,兒女雙全,可是咱們這些人裡頭,三福齊全的賢惠女人了!日後呀,咱們蘭子一定也有這樣的福氣!”
侍蘭淡淡笑開,那半垂着頭的姿態,真是人如其名。
容娘子摸了摸自己日漸隆起的腹部,看着鏡中的侍蘭,滿意道:“難怪你名兒中有個蘭字!瞧瞧,我給你打扮的好不好看?”
侍蘭微微擡起頭來,鏡子中驚鴻一瞥,然後轉過頭來:“竹子……”
容娘子好笑:“知道、知道!這一隻金鳳銜珠同心釵我特地留着,讓二小姐給你親自簪上。”,說到這兒,容娘子也動容:“你放心,你是咱們桑家嫁出去的女兒,沒有人不惦記着你!”,說着雙手把金釵捧給了少筠。
少筠百感交集,緩緩接過容娘子遞來的同心金釵,在侍菊攙扶下,親自把這支顫巍巍的金釵簪在侍蘭花冠正中,然後素手輕輕,給侍蘭理妝。
手指滑過烏雲堆砌的鬢邊,那兒桃腮迎微風;手指拂過青黛畫就的眉目,那兒遠山繞煙嵐;手指觸碰朱丹盈盈的櫻脣,那兒欲說卻還休。這是陪伴着她成長的貼心姐妹,這是陪伴她千山萬水的忠貞夥伴,這是陪伴她出生入死的可靠家人!而今,她爲了她們,心甘情願在這苦寒塞北落地生根,怎由得她不心酸!
少筠手指收回來,她轉頭看着侍菊,從侍菊手上拿過一份文書,然後緩緩掖進侍蘭的喜袍中:“不知道揚州仁和裡的宅子還在不在,若在,你的賣身契就還在我房裡。而今你遠嫁,我與姐姐是把你當做我們桑家正經的女兒嫁出去的,既如此,從今往後,你姓桑,不再是奴婢丫頭……”
侍蘭眼中凝了一顆珍珠,她拉着少筠,看向少箬:“在桑家裡十多年,嘴上不敢僭越,心裡……大小姐、二小姐……這一路,我多想喊你們一聲姐姐妹妹!”
少筠忍不住,眼淚灑了一袖子。少箬笑中帶淚:“傻丫頭!今日可正經是咱們桑家嫁女兒呀!你怎麼不是我妹妹?你怎麼不能叫我一聲姐姐!”
侍蘭一下笑出來,眼淚墜落處,錦花羞避。
鶯兒和容娘子看見了,忙扯開笑容:“大喜的日子,哭花了臉,黑子將軍可要懊惱了!”
侍蘭聞言忍了忍,又拉着侍菊:“舊日一個被窩裡說悄悄話,臨了你好歹也說兩句話呀!日後竹子衣食住行都靠你,她傷心高興也都靠你,你……你要好好的……”
侍菊抿嘴,好半天,才說:“你纔想!藉着出嫁你就想偷懶,日後竹子都就推給我!難道你嫁了人了就不理家裡的姐妹了?那也不能夠!”
一句話牽了侍蘭的心事,她啞口無言的看着侍菊,終是哭個不停。
侍菊一看,才知道自己莽撞,惹了新娘子傷心,連忙把少筠侍蘭都摟着:“原是我說錯了!可你幹什麼說這個!你嫁人,咱們就生分了?蘭子,你別傷心,無論多遠,咱們三人都是在一塊的!你嫁人,你要好好的,我們在家,也會好好的……”
少筠想起這一路,想起自己發過誓,不叫自己的家人在受苦,可究竟未能保護好侍蘭,反叫她不得已出嫁,不由得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主僕三人摟成一團,哭成一團,屋裡的每一個人,喜中有悲,悲裡滲着喜,無從勸解。
……
作者有話要說:蘭子嫁人,大家都挺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