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阿朗接到葛洛的報信後,大約十餘天,便帶着族人出現在少筠面前。
看着女真人有條不紊的安營紮寨,少筠有點兒感慨。中原的男女老少視背井離鄉、居無定所爲人生最大的悲哀。然而對女真人而言,遊牧四方方纔是習以爲常的事情。原來人生,並非只有唯一軌跡,六道之外不再有因果循環,也就沒有什麼,是大逆不道的。
背靠着山林、面向着青青野草,少筠再一次聞到了原野之上蒼莽的味道。那是榮叔一再迷戀的、一再向她深情述說的,也是千百年來生生不息的!有那麼一瞬間,少筠感覺到自己每吸一口氣,都能感覺到山林原野的起伏,彷彿在迴應她心底最真實的思念。
穆阿朗在安營之後,每日便翹首以盼。
柴叔與侍蘭一起往東,尋找合適的鹽點,取滷淋滷;圖克海領着小七侍菊南下建州進關,沿途考察煎鹽竹盤的買賣運輸。這一來一回,快則月餘,慢則兩三個月。
少筠雖然知道穆阿朗的心思,自己卻還是老僧入定般,每日跟着無憂無慮的穆薩沙逛遍了風景如畫的小興安嶺山麓。
到了三月中,陽光異常明媚,天朗氣清之時,草原恍如天堂。
穆薩沙和枝兒跳躍奔跑,少不了衣裳都有破損。少筠閒心一起,拎着一枚針,三五十針的功夫就給穆薩沙補好了衣裳,還綴上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
穆薩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等衣裳補好了就一把搶過來,一路高呼着汗額捏的去找他的母親。
少筠好笑,放下針線,拉着枝兒:“咱們揚州姑娘,雖然不比蘇州繡娘那樣天下聞名,卻也是心靈手巧的,枝兒也跟你娘學過動針線是麼?”
枝兒乖巧的點頭,又滿眼羨慕的看着少筠,說道:“我娘說過,安布的針黹天下無雙。”
少筠搖搖頭:“天下無雙,乃是有了比較之後,世人比不出更好的來,才叫無雙。可是安布昔日理應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又何嘗認真與誰比較?天下無雙,本就無從說起。更何況,以針作繡,究竟勾勒不出千人千面、世道人心……”
看着少筠似乎有些怔忪,枝兒抿嘴依向少筠,奶聲奶氣的:“娘不會騙枝兒,安布繡花一定很好。安布,你空閒了,教枝兒怎麼繡花吧。”
少筠摸了摸枝兒的頭,想起一事,便笑道:“你雖然與穆薩沙投緣,可究竟還是漢人,家裡還是正經的官宦人家。枝兒,待小姨在遼陽闖出名堂來,你還得上學唸書。琴棋書畫,喜歡那樣總得會一兩樣,這麼,你娘才放心呢。知道麼?”
枝兒半低着頭:“穆哥哥這兒很好,要是寶兒弟弟也在就好了……”
少筠微微張了嘴,正要說話時,穆薩沙突然去而復返:“格格!格格!大叔、大叔!回來、回來了!”
正說着,整個營地似乎突然的就沸騰了起來。少筠奇怪,忙站起來。
待走出帳子一看,原來是侍蘭同穆阿朗的兩個僕人拉着兩輛馬車回來了,而馬車之上赫然裝着二十隻大木桶!
少筠心中一喜,忙擠進人羣招呼侍蘭:“蘭子!”
侍蘭一下子跳下馬車,向少筠行了一禮笑道:“竹子,可算是幸不辱命了!”
少筠放下心來,招呼穆薩沙:“穆薩沙,快些告訴你汗阿瑪,鹽滷到了!”
穆薩沙應聲而去,侍蘭便招呼兩個同車回來的僕人,讓他們先看好鹽滷,等穆阿朗到了再行安排。等招呼清楚了,侍蘭纔回到少筠帳中,洗了把臉,左右看了看,笑道:“阿菊那小蹄子怎麼不見人影?竹篾盤還沒回來麼?”
“他們暫時不回來了!”,少筠遞給侍蘭一小盒羊脂:“塗在臉上手上,雖然羶了些,但防着皴裂是極好的。”
侍蘭接過了,嗅了嗅,大皺眉頭,卻還是抹了一點在掌心,揉開了擦在臉上:“真羶!”,待擦完了侍蘭才疑惑的問:“怎麼不回來了?那竹篾盤呢?齊全麼?”
少筠點點頭:“這裡是海西人和建州人的地界,除了冬天道不好走,其他時候都是不怕的。圖大哥一回到建州,就在建州先收了一批竹篾,請人編成篾盤,立即就運回來了,比你們還早了好幾天呢。阿菊同小七要往關裡打聽賣家,還要同圖大哥一道溝通些關節,勢必有所耽擱。想着日後我也還要親自進關,所以也不必他們來回的跑。”
“原來如此。”,侍蘭點頭。想了一下,侍蘭又問:“竹子,這邊柴叔倒是容易上手,我也算熟悉這一邊。可是要說日後曬鹽法,小七跟着小姐,他能行麼?”
“這事我也想過了。”,少筠淺笑道:“小七是個小夥子,我打算讓他辛苦些,日後專在路上跑,一則運送鹽滷給穆阿朗,二則押運竹篾盤進海西,三則日後收了這邊的餘鹽,至少還得運回建州。不過這樣等這邊運轉如常了,我才能調你來跟我。”
侍蘭點頭,卻不無憂慮的說道:“小姐,我後來聽阿菊提過,你打算用銀子收他們的餘鹽?咱們收了這些東西,往哪兒賣呢?何況,這兒不是我們漢人的地界,咱們關內的銅錢在這兒怕是未必有用。我就聽過那兩個僕人磕磕巴巴的跟我說,還不如換糧食給他們呢。後來我尋思過,這北邊天冷,要是災年,大雪壓的牧草也長不起來,牛羊凍死了,他們就得靠打獵,甚至南下掠邊。”
“大約邊患就是這麼來的。”,少筠嘆道:“可是運糧出關,是一件大事,急不來。這些咱們且行一步再看一步。眼下好歹圖穆兩位是信任咱們了。在人家的地界,還真得拿出點真本事才行。”
兩人正說着,穆阿朗興沖沖的進了帳子。
少筠一看,忙笑着起身相迎,兩人便比劃着商議起煎鹽的事項來。
隨後的幾天,穆阿朗將二十桶鹽滷分給了我帳下的女人們,侍蘭和少筠都不辭辛苦,巡視各家,細心指導他們煎鹽的事項。
三天之後,海西女真部出了第一批略帶些黃色的鹽!
穆阿朗把一把鹽抓在手中,小心翼翼的舔了一口,嚐到了期待中的鹹味後,無語凝噎良久,然後將手中的鹽花一一傳給了自己的五個兒子,讓他們都親嘗,連最小的穆奇柯都不例外。
而後穆阿朗握着少筠的手,緊緊的握着,然後晃了兩下,眸光便蒙上了水汽。他看了少筠許久,突然間舉起少筠的手臂,轉身向他的族人說了兩句女真話,他的族人由靜默瞬間爆發出歡呼,似乎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面對海西女真欣喜若狂的那一刻,少筠並不覺得太過欣喜。對她和她的隨從而言,這一切僅僅只是一個開端!橫亙在她面前的又將是何其艱辛的道路?海西女真即將會有餘鹽,她真的有銀子來支付麼?即使有銀子,拿在手裡的餘鹽,她又該如何變現?何況,關內遼陽,杜如鶴虎視眈眈的要她實施曬鹽法、卻並不允許她爲她姐姐多討一份人情。而京內仇敵,升官發財、高枕無憂,叫她日夜心中如焚!
其實不僅僅是少筠並無甚歡喜,就是侍蘭,乃至於枝兒也不見得有多麼歡喜。前路堪虞,歸家之路似乎滿布荊棘,又有何歡喜可言?
可是對於穆阿朗,他卻是真心實意的感激着少筠一行人。出鹽的當天,穆阿朗的部族請出族中神聖的薩滿,殺青牛白馬,昭告祖先,海西女真從此不必再受東北面韃靼人、西南面漢人的攔阻,從此有鹽了!
薩滿是女真人的通神者,他腰上腿上都繫着不知年代的古老銅鈴鐺,每一步跳躍都鈴鈴作響,彷彿安靜人的靈魂、召喚神的降臨;他穿着鮮豔羽毛織成的羽衣,身體顫抖中劃出迷離的色彩,彷彿靈魂真的出竅通神;他帶着猙獰的面具,彷彿不如此,便無法與靈魂對話、對神相望。古老不明的唱詞,叫每一個人都低垂着頭,感受着神的祝禱。可是,少筠沒有低頭,她一直看着堪稱神蹟的薩滿,無甚悲喜的看着他究竟如何通神做法!
如果神佛有用,心中不平從何而來?又有誰能證明梅子前世作孽今生不得不受罪?哪怕神在面前,她也要問個清楚明白!究竟憑什麼,要那樣無辜的人遭受這些?!
不,我再也不會相信,我昔日所拜之神佛可判公道可斷冤屈!我再也不會相信,我昔日所行之善事,能積福德能避災禍!我再也不會相信,我昔日所奉的公守的法,便是金圭玉臬不可逾越!我再也不會相信,我和我先祖所三跪九叩的家和國,是萬壽無疆永不傾頹!從今之後,我以我心中是非,定奪人心真僞;從今之後,我以我手中手段,興桑氏萬世家業;從今往後,我以我腹中機謀,血洗冤仇!
鷹擊長空、鳳唳九霄。兩淮故土,我桑少筠必有一日再教你風起雲涌!
作者有話要說:成功活命,並有一處可避難之所和兩支可動用之靠山!
少筠算不算絕處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