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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的風雪過後,夜空宛如極北處的深淵傲然出水的寒冰,冷得透徹晶瑩。長風略過,了無星月、天地高遠。

那種深邃與遼闊之下,笛音輕輕而起,漸漸澎湃至汪洋大海。難以想象,一管短笛,如何吹奏出如此遼闊蒼涼的聲音。波瀾壯闊,是唯一能形容的詞兒。

寒夜裡,擁爐煮酒論英雄的桑貴聽聞了這笛音,不由側耳而聽,乃至心潮澎湃的問阿聯:“這是……爺吹的?我不知道爺還好這個!”

阿聯從溫爐裡拎出酒壺,倒了一杯六十年的紹興老黃酒,笑道:“你以爲咱們爺就是那粗爺們?”

桑貴使勁嗅了嗅酒香,嘆了一句:“真他孃的好酒!”,說着喝了一口,任由醇厚的酒液在口腔裡翻滾,直至舌頭上的味蕾都被這陳年老酒喚醒,他閉了閉眼,享受了片刻,才說道:“人不可貌相!咱們爺不是什麼人都能看得明白!自然了,也不是什麼人都過得了他老人家的法眼。你聽他這笛音!了不得!”

阿聯看見桑貴這享受的模樣,不由好笑,而後又肅了臉:“我跟爺跟得晚,前頭知根知底的得數常年跟在身邊的君伯,還有京城的明叔、四川老家的瑞哥兒。爺有些事情我知道的不很清楚。不過就說君伯吧,他那肚子裡頭的詩詞歌賦、文人做派,還有尋常日子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古板嚴肅,不比那大宅門裡頭的做派差半點兒。就這麼個人,還不敢認真擰着咱們爺,咱們爺是什麼人物,你想想就知道了!爺是我這輩子都看不透的人,戍過邊,做過苦力,炒過茶,造過瓷,咳!吃過苦,眼下家財萬貫,就缺個枕邊人知冷知熱了,哎!”

桑貴沒了話,也不理會阿聯,只狠狠灌了兩杯,藉着酒膽拎着那壺老紹興黃,進了萬錢的屋子。

屋子生着爐子,卻十分的寒冷。桑貴瑟縮了一下,酒醒了一半,再一看。哎喲!咱們萬大熊寒冬臘月的耍帥呢!裹着皮裘坐在窗臺上,對着冰冷深黑的夜空吹笛!

桑貴搖搖頭,嘿嘿的笑:“我說爺,想娘們了吧?”

萬錢回過頭來一看,桑貴吊兒郎當的拎着酒壺,混不吝的塌着肩站的歪七扭八的。

萬錢一笑,轉身跳下窗臺,又回頭看了看夜空:“冷麼?這不算什麼。齊腰的雪我還趟過。”,說着關了窗戶。

“您是英雄豪傑,我是狗熊!這哪能比的!”,桑貴一面說一面在桌上拿了只裝茶杯的粗瓷,倒了半缸子茶水進去,把手裡的紹興黃放進火爐裡溫着,拉了張凳子靠着火爐坐下:“爺,想咱家竹子了吧?”

萬錢聽了這話,鬍子抖了抖,也沒有接話,只是也拉了張凳子坐在火爐邊,脫了皮裘丟在牀上,然後坐下來:“你也想侍菊那丫頭了。”

桑貴沒有說話,倒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萬錢,自己喝了一杯,臉上的油滑沒了,面容變得沉靜。許久後,他低聲說道:“爺,你還能知道竹子沒死。可阿菊……當初咱們判斷得跑了五個人,你後來在海上又拿了確切的消息,說是四個女人、兩個男人,一個孩子。這要算起來……當初竹子身邊的梅蘭菊三個丫頭,再加上失了蹤的容娘子,這裡頭必然有一個人不在了。能叫竹子把竹佩、簪子都不要了的人……阿菊是生是死,誰能知道呢。”

萬錢看着杯子裡黃的透亮、香中有醇的紹興黃,突然覺得,其實心裡那點傷心,也就那麼回事了!也正因爲他知道牽腸掛肚的滋味,他才無法開解桑貴!只能說:“那丫頭,長得過得去,也不十分出挑,人還特潑辣,何必。”

桑貴咧嘴一笑,看萬錢的眼光就像是看一同病相憐的傻瓜,不過他也沒有搭腔,只是轉了個話題:“爺,我在京裡打聽到一個消息,總猶豫着要不要告訴你,就怕說了,你心裡不痛快。”

萬錢看了他一眼,只說了一個字:“說。”

桑貴吸了一口氣:“我在富安安排妥當了纔出來的,出來前跑了趟揚州,看了看原先的宅子,小住了兩日,也能知道些揚州里的事情。爺知道吧,康知府放出來了,貶了官,罰爲庶民,但康青陽少爺的功名是保了下來了。康家搬出了原先的知府府邸,轉眼又在西街置了一座頂好的三進大宅,那樣子,可一點都不像是遭了難的。揚州上還有人傳,這都是那康少爺千里奔波的緣故。可奇了怪了,這康少爺一直沒回揚州。”

說到這兒,萬錢眉頭皺了皺,可他還是沒有說話。

“原先我也不在意這事,只當是人家深宅大院的,一個人不見這麼個兩三個月也沒什麼奇怪的。可後來,聽聞原先樑同知家的姑娘、就是那樑苑苑!竟然帶了一大夥子的人闖了康家——聽說這還不是第一次了——說是要爭回自己那兒子!咳!這都什麼破爛事!就爲這兩家子人,一兩粒老鼠屎,好幾家人都落了這下場!我要是揚州知府,寧願把這刁鑽女人幾棍子打死了算數,省得總跑出來害人!”

“樑苑苑要不回孩子?”,萬錢無意置評,只關心事由和結果。

桑貴搖搖頭:“就是要說這事!樑苑苑沒要着孩子,反叫康家拿禿頭掃帚趕了出來,也沒人可憐她。您大約猜不着!這孩子,是康少爺一個大老爺們帶了進京了!”

萬錢看着桑貴,眼中有些不可置信。

桑貴點點頭,肯定的說道:“我在京城打聽到康少爺的確切消息。他確實是帶着孩子隻身進京,進了刑部衙門,只怕是前後打點過了。但具體事由,刑部的人忌諱得緊。後來我找到一對揚州夫妻,知道康少爺曾經託他們將孩子帶回揚州,可沒過了兩天,就另有人來將這孩子接走了。在後頭的事,是誰也打聽不出來了,既沒有出城,也沒有在城裡頭找到人,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我在北京,同明叔細細推敲了好幾天,總琢磨不透,最後明叔疑心——”,桑貴看了看萬錢,眸子裡的油滑褪得乾乾淨淨的:“既然竹子還活着,還是在天津三衛的豐財下的船,會不會就這麼巧,就在京裡遇着了康少爺?”

少筠遇到了康青陽?

萬錢手上一抖,那酒香味醇的紹興黃一下子潑了半杯,濃濃的黃色染得那月白的錦袍一片昏黃。酒漸漸的滲進了中間的夾棉,叫人來不及反應卻已經留了痕跡、氤氳了酒味。

桑貴哎喲一聲,下意識的丟下酒杯,伸手幫萬錢拍着那錦袍上的酒漬:“哎喲!這月白的衣裳最不禁染,偏這紹興黃就這樣厚的顏色、這樣醇的味!”

這樣厚的顏色、這樣醇的味……萬錢覺得心上一顫,渾身便軟熏熏的使不上勁,渾然醉酒微醺的滋味。他微微張了嘴,徐徐說道:“她遇着了康青陽,她未嫁,他已然休妻。他鄉遇故知,所以纔不肯出來見我……”

聲音很低沉,就好似寺院裡的晨鐘暮鼓,低壓壓的,震得人發顫,說不出的蒼涼難受。桑貴心上一酸,便住了手,任由那酒漬留在萬錢的衣袍上。這樣伶俐的人,最終也只能訥訥道:“爺昔日說,竹子是委屈大了纔不肯回頭,我是真信的。竹子那脾氣,真跟竹子似地。人家算計她,她肯反着算計回來,何況人家害得咱們家散人亡了。是我也恨,也不肯回家。”

“不肯回家,也不肯見情郎麼?”,萬錢同樣訥訥的反問,似乎是孩子般的倔強:“康青陽給了她多少委屈?可我知道,她哥哥陪着她十年,她心裡未必沒有他……她是恨,可未必不是跟了康青陽。”

一句話說出來,萬錢一身的力氣似乎都泄空了,酒勁順着爬進了四肢百骸,那所有的防備真如大海決堤,一瞬間山崩海嘯。他有點撐不住,也實在不想硬撐着,便有些搖晃的站起來,一語不發的走到炕上,連鞋子也沒踢開,就矇頭蓋了張被子。

這樣好的夜色,這樣深邃的夜空,怎麼就冷得這麼徹骨呢!

桑貴呆呆的看着萬錢捲曲的身子,突然覺得,萬爺一定很疼,要不然怎麼蜷得像團煮熟的蝦子?

桑貴重新拿了杯子,又倒了一杯酒,仰頭喝乾了,順道的也罷眼睛裡的馬尿倒灌了回去。喝完酒,他深吸一口氣,低聲卻清晰的說道:“爺,竹子是個有主意的人,不錯!可她更是個有擔當的人,當初殘鹽,其後我闖河北,最後私鹽出事,都是她一力擔當着。竹子和你,三書六禮都走完了,只差這最後一步,要說她是你娘子,只怕沒人會不同意。她既然有擔當,又是真願意嫁給你,眼下果真變心也好、變節也好,她肯擔當,就定會給你個說法。”

萬錢沒有答應桑貴,不過身子動了動。

桑貴嘆了口氣,放下手中酒杯,走到牀邊,輕輕的給萬錢脫了鞋子,又拉着被子給萬錢蓋好了,然後有些輕鬆說道:“咱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咱也不笑你光頭,你也甭笑咱頭上長疤。都他孃的是娘們那點兒小事……”

桑貴話到這裡,突然覺得無趣到了極點——這世上,吃喝拉撒睡,不就是紅男綠女那點兒事情麼,除了這些還有什麼!他伸了伸手,想拍拍萬錢,可最後還是轉身吹滅了蠟燭,走出了房間。

作者有話要說:大熊……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