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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貴沒有半點遲疑,連夜收拾,十一月十日清晨,才一開城門,他就帶着明叔打發的兩個小廝,騎着快馬出京。

十一月末,桑貴抵達風雪交加的遼陽平安客棧。

遼陽是北面邊陲的重鎮,這裡不僅有着威震帝國北疆的遼東都司,還有着名不見經傳的遼東都轉運鹽使司,是名副其實的軍事要塞。

桑貴抵達這裡的時候,並沒有如期遇到萬錢。可桑貴不是坐得住的人,他見萬錢遲遲未到,便四處使銀子搭關係。遼東都司的人他沒敢輕易動彈,但是遼東都轉運鹽使司好歹也混了個眼熟。

期間有個司裡的判官姓黃,因爲窮的叮噹亂想,又貪杯,遇着桑貴那是遇到了知己了!桑貴在平安客棧備了幾壺黃酒、一鍋白菜燉豬肉,就叫這位黃判官跟他稱兄道弟,大着舌頭打開了話匣子。

黃判官摸了摸桑貴身上油光滑亮的團花皮裘,看着他頭上戴着的貂皮帽子,扯着自己身上的羊皮大襖兒,不無羨慕的吆喝道:“小兄弟,你瞧我這官兒當的!咳!”

桑貴摸了摸身上的好衣裳,不禁暗自誇明叔一句好說、捨得、周到!他眼睛一轉,怕這破落官兒打他這身衣裳的主意,因此瑟瑟縮縮的:“黃爺您不知道,小子南方人,纔來兩天的功夫,腳上硬是冷腫了!這北邊的天呀,真是冷得邪乎!”

黃判官聽了這話掃了桑貴一眼,很有些同情的摸樣:“你說你個子小小的跑這冰天雪地來幹嘛來!來來!喝酒喝酒!”

桑貴呵呵的忙給黃判官倒酒:“是是!黃爺,您多喝兩杯!今日呀,咱們不醉不歸!”

黃判官好酒,自然求之不得,幾杯黃湯下肚,什麼規矩都忘了,唉聲嘆氣的說着家裡窘況:“眼見年關了,家裡的兒子大了也沒件像樣的衣裳給他過年,你說你人當官、我當官,我這官兒當得忒窩囊!”

桑貴“嘶”一聲抽氣,很是不解的問道:“這怎麼話說的?黃爺,小子納悶着呢。不瞞您,小子從南邊來。咱們南邊……哎呀!就屬鹽官兒是肥缺!就您這位置,我聽聞呀,一年的弄他個好幾萬兩銀子!好幾萬兩喲!”,桑貴晃了晃手裡的筷子,一幅流哈喇子的樣子:“做成金磚銀牆的能原樣造座房子出來!我這羨慕您吶!”

一說到這個,黃判官咳了一聲:“南邊!誰不知道南邊富得流油喲!天下的鹽官,就屬我們窮得叮噹亂響,不然我怎麼說我一個大老爺們窩囊!”

桑貴聽得入神,給黃判官添了一大碗的肉菜:“黃哥,您給說說!這世道,還有鹽官兒活得窩囊的?小子沒見識了,您給說說、說說。”

黃判官灌了一海碗黃酒,說道:“我們衙門裡產鹽,一粒鹽花兒都有數!幾十萬的邊疆將士的鹽都指望着我們。常常不夠還得額外在兩淮補。咱們這地方,天冷啊!煎鹽的法子也不如兩淮那些地方,產鹽貧瘠,我們哪有餘鹽可倒騰?這不就窮了!說到底老天爺不賞這口飯吃!”

桑貴搖頭:“話不是這麼說!天冷是一條,要說煎鹽的法子,這幾百年的,南邊就沒有手藝過來?天天的就有竈戶犯了事往這邊來的。旁的事,小子我不知道,但今年兩淮兩戶人家因爲私鹽出了事,那正經煎鹽的家主就往這邊來!”

“這事我知道!我經的手!”,黃判官不以爲意,揮手筷子道:“兩淮的桑家、吳家麼!吳家人這還沒到地兒呢,家主聽見家裡散了,第二天就上吊了。桑家……也不能叫桑家,不過是桑家嫁出來的女兒,人倒是還在,我打發她往最缺人的金州所去了。可也沒用!這手藝傳男不傳女是一條,另一條,小子哎,我悄聲的告訴你,懂煎鹽他也沒用!”

桑貴心中大喜,臉上絲毫不敢泄露半分,只納罕道:“懂煎鹽也沒用?奇了怪了!怎麼說的?”

黃判官左右看看無人,湊近了桑貴,低聲說:“遼東,還得遼東都司說了算!什麼衙門、什麼鹽官兒,都是沒用的主兒!你說說,遼東什麼最多?北邊的野蠻人、韃子最多,他們拿不到鹽,朝廷又怕滋擾生事,所以衛所管的那叫一個嚴絲合縫!我們產鹽,賣得出去麼!再說了,我們也私底下賣鹽,那不是堵了人家遼東都司的財路麼?人家能放的過我們去?”

桑貴恍然大悟狀,而那黃判官這才驚覺自己喝高了誤事!這話也能隨便說的?!他連忙拉着桑貴:“喲!我這不該說的也順溜的說了!小兄弟,咱們可不興滿嘴胡沁呀!”

“那不能夠!”,桑貴大嘴一張,胸脯拍得山響:“我哪能叫哥哥您吃虧呀!您放心,我這嘴巴一閉上,閻王老爺都甭想撬開!”

黃判官點頭,呵呵的笑,兩人說長道短的,說了不少北邊的風俗習慣,直到黃判官喝的搖搖晃晃的,桑貴才讓跟來的小廝好生的護送了回家。

看着黃判官搖搖晃晃的身影,桑貴覺得剛纔喝的酒一下子都涌到腦袋上來!竹葉子至少活着到了遼東,眼下就在金州所!再加上小竹子也還活着……天吶,倒黴事兒都該過去了吧!

第二天,桑貴摩拳擦掌的想跑一趟金州所。可惜天公不作美,風雪之大,叫他望而卻步,但這還不是最讓他頭疼的事,最頭疼的是萬錢明確傳信要他在遼陽平安客棧相見。照這大風雪,他就是拼了命的去金州所,還不得把萬爺給誤了?!

掂量來掂量去,桑貴最後沒有去找少箬,心裡一直安慰自己,已然有消息了,就不差這會功夫。等匯合了萬爺,大家商量着,一切事情就都好辦了。眼下差不在這些日子,尤其是他身上沒什麼銀子,也打點不好竹葉子母女。

桑貴這一等,等了近十天!

十二月初九,遼東滴水成冰,平安客棧南來北往的客人漸漸少得只剩下桑貴幾人,這時候,萬錢披着大裘,像山裡的熊瞎子進城似的進了平安客棧。

桑貴一見到萬錢和阿聯兩人,猴似的竄,喜得抓腮撓喉:“我的爺爺喲!終於把你們給盼到了!”

萬錢咧嘴一笑,沒有二話的。

阿聯也喜氣洋洋:“你小子等傻了吧!看見我們爺們像看見你媳婦兒似的!真牙磣!”

桑貴哪顧得上阿聯擠兌他,圍着萬錢上了樓、進了廂房:“爺,我這屋裡燒着爐子呢,您且在這兒歇着,我讓店小二的給您收拾兩間上房來!”,說着又一迭聲的叫店小二。

阿聯揮揮手:“我說桑貴,你也別搶我的活幹呀!再說了,明叔手下的小廝還能沒有分寸?一早有人忙活去了。你還是跟我下樓,搬點兒海貨上來的好!”,說着對桑貴擠了一下眼睛。

桑貴靈醒,忙答應了,兩人給萬錢倒了盞熱茶就轉身下了樓。

桑貴一出房門就有點急不可耐:“怎麼着?消息準的?”

阿聯點頭:“準,二姑娘在博茶上船出海,避開岸上官兵,到了天津三衛附近的豐財下船,中間還宰了幾個海盜的。”

“哎喲!”,桑貴驚得合不攏嘴,然後叫道:“竹子還有兩下子啊!直捅到何文淵老巢裡去了!叫他知道了不氣死他!”

阿聯笑了兩聲:“爺料定,二姑娘進京然後必定往北邊走,眼下保不準就在遼東,說不定這會連樑夫人都找到了。”

桑貴大舒一口氣,摸着胸膛說:“這下舒坦了!可我見爺怎麼不言不語的?”

阿聯搖搖頭:“我就爲這事想叫你別大呼小叫的。這些日子,雖然有了準信,但爺心裡……爺本來就不愛說話,這一回二姑娘出事,他心裡難受得緊,也只有君伯、明叔這幾位老人知道些、能開解兩句。我聽爺的分析……二姑娘和爺這門親事……”

“那不能夠!”,桑貴沒等阿聯說完,一口否定了:“你別混猜疑!竹子的脾氣,我爹知道得最清楚。當初這門親,說是媒人和二太太定的,其實就是二小姐自己定的。她做事,那也是一言九鼎的巾幗英雄。”

“我也知道二姑娘是女中豪傑,不然爺也不會這麼上心。”,阿聯嘆氣:“只是你想想,二姑娘既然活着,朝廷也沒定罪,她怎麼就不肯出來見見我們爺呢?當初小漁村的情形,你親見的,她連你爹也燒了,連那竹佩和簪子都不要了。我覺得爺說得對,這委屈大了,她一去不回頭了!我這也是心疼我家爺,也替二姑娘難受!這才十五六歲、嬌滴滴的姑娘家呢,再能幹,也不該受這份罪。”

幾句話叫桑貴沒了言語,許久之後嘆道:“再說這個有什麼意思?竹子真存了這份心,怕是……對了,我在京城也打探到了一個消息,只是對爺來說,也未必是什麼動聽的話。哎,瞧這事!都什麼跟什麼呢!”

阿聯又問是什麼消息,桑貴掂量了一下沒回答,只問:“你們打哪來?就爲竹子的消息也不必在這鬼地方見面,都快冷死我了!”

阿聯一面指揮店小二搬東西,一面說:“我估摸着爺有大動作了!你不知道這海上的道道多着呢,一時半會的也說不清楚。”

大動作?還跟海上的道道有關?桑貴腦子一轉,渾身就喧騰起來!夏末時候那一千斤殘鹽怕是問對路了吧!好傢伙,這都什麼人呢?丟了小媳婦兒,出來找人,心裡還不忘打一把金算盤!

桑貴搖搖頭:“孃的,這都不是爹媽養的,都他孃的神仙養的呀!”

作者有話要說:萬錢也不是一般人吧,找小媳婦還搭上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