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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十,圖克海如約而至,帶着少筠一行人離開北平。

十二日,京城,何文淵府邸。

何文淵拿着朝廷新傳發的邸報,心中五味雜陳:康文祥罷官,貶爲庶民;康青陽未受牽連。

當初在揚州時,樑苑苑的當堂指證、賀轉運使府邸查抄的文書信箋,都屬證據確鑿,按律,康文祥絕無可能如此輕判。可結果除了丟了烏紗帽,康文祥幾乎沒有任何損失……

師爺看見這份邸報,卻並不十分驚訝,只敲了敲手中的摺扇,笑道:“好一招緩兵之計!小人昔日還曾奇怪,已然如此證據確鑿,爲何康知府還能執口否認拒不認罪。原來是拖延時日,求得婉轉時機!大人,小人曾有同窗在刑部衙門擔任執筆小吏,因此聽說那康知府派了人來,曾三進刑部衙門。”

康文祥派了人進京?何文淵點點頭:“知道是什麼人麼?”

師爺輕輕搖頭:“不曾留下姓名,聽這位同窗描述,是位年輕公子,淮揚口音,相貌頗爲端正。小人疑心……大約是康文祥的兒子,康青陽、康公子。若真是他,可真遭罪了。刑部衙門的人哪裡好交道,見面先來一頓打,打老實了再說。但聽聞,這位公子,三進刑部衙門,不屈不撓啊!”

不屈不饒?不屈不撓換來徇私枉法麼?何文淵眉頭微漾,因此問道:“康文祥當日拒不畫押認罪,大約就是等着今日。那依你看來,憑什麼刑部衙門肯買他的賬、通融他一個聲名狼藉的四品地方官?”

師爺想了一下,又敲了敲手裡的摺扇,滿是疑惑的:“大約……難道康文祥手中拿着些什麼,叫刑部的大人忌憚而不得不施以援手?”

康文祥手裡抓着把柄,所以纔敢這樣拒不認罪?!何文淵一想到這裡,立即就想起早前他查抄了賀東祥的府邸,暗匣裡的東西他已經悉數上奏,可最後,他止步於調查賀東祥……想到這裡,何文淵突然心中一動。其實他當時就考慮過,以他掌握的證據,完全可以順藤摸瓜,查出更多不法之事。可惜最後,除了桑氏、賀東祥、樑師道等人外,幾乎動彈不了什麼人……

如今細細玩味起來,陛下對待此事的態度,也大有蹊蹺!如此果斷迅速,大快人心之餘未免有操之過急之嫌。或許,他早該想到……陛下並非真正惱怒兩淮官商勾結敗壞鹽政,而是以快刀斬亂麻的態度,迅速的遏制了他繼續追查的可能!一想到這個可能,何文淵背後兀得出了一身白毛汗!如此一來陛下會不會惱怒他辦事魯莽?

真的會嫌棄他辦事魯莽麼?應該也不會……回京後陛下對他仍然頗爲看重,且升了他的官!難道……陛下對他打擊江南鹽政官員的動作是默許的,但陛下只怕也知道兩淮鹽政背後牽涉甚廣,因此也只能是雷聲大雨點小,藉以警醒朝中各人,該收斂了!而今想起來,此次最遭罪的,大約是九死一重傷的……

何文淵輕輕搖搖頭,不想再想下去。而他更不願意相信的,是萬錢的每一句話都在一步一步的走向現實!

沉默許久,何文淵輕聲問道:“這麼說來,康青陽如願以償,應該返鄉了麼?”

師爺搖搖頭,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輕鬆語氣:“這小人就不知道了,聽聞刑部衙門的人痛打了他兩頓。想來他做的那些事情,哼,不大見得光的。”

果真是康青陽,那麼他這一進京,確實是包藏禍心、見不得光的。若他何文淵要查探,未必沒有下文,不過他若窺探的兩分聖心聖意,就算明知中間大有蹊蹺,他也就不至於執拗的還要再去做什麼。只是,這事,實在叫人不是滋味!

何文淵丟下邸報,揮揮手:“晚了,你歇着吧。”

師爺拱拱手:“小人告退。”

何文淵低着頭又想了一會,然後起身走回內幃。

無論多晚,他的房中總燃着一盞蠟燭,遠遠看見時,便知寧悅在等他。舊日習以爲常,而今他滿腹心事,看見這抹光亮,心裡沉沉浮浮翻騰喧囂的心事,便靜靜平靜了下來。他深吸一口氣,推開門去,看見寧悅坐在桌邊,一管湖筆倚香腮,半點心事訴霜毫。

何文淵淺淺笑開:“這麼晚了,還寫什麼?”

寧悅擡起頭來看見他,忙放下湖筆站起來:“相公回來了。也沒什麼,你可還記得你我初初成婚時,曾遊歷山東泰山?那時起,我每到一處便記些遊記,日後老了也能記住我們都去了哪兒。”

何文淵點點頭,走過去隨手拿起信箋,看見上頭寫着“煙波閣臨瘦西湖,藕花舟唱吳人歌。”

微微然,藕花深處又傳來柔軟的吳儂軟語,那是記憶深處芳香的氣息!今夕何夕,伊人何處?何文淵淡笑着放下信箋:“你這閒情逸致叫人感喟。”

寧悅看了看何文淵的表情,揣摩了一番,有些謹慎的說道:“爺,自從回京後,我總覺得你有些心事,可是發生了什麼?可願與寧悅說一說?”

何文淵抿嘴,放下信箋,然後扯出一縷笑來:“也沒什麼,當日瘦西湖畔煙波閣凌波閣一會,你心裡記得,我也記得,那船孃的歌倒也有些質樸之趣。”

寧悅點點頭:“是呀,當日桑二姑娘領着我,帶上船孃唱小調、清漪吹笛,藕花深處那陣陣的清香,我至今還記得十分清楚。說起來,算是江南一地鍾靈毓秀。而今麼……想起桑二姑娘香消玉殞,清漪竟機緣巧合的來到咱們家,寧悅方纔提筆時,多少有點兒感嘆人世機緣呢。”

寧悅話到這兒,何文淵眉毛一掀,面容再也不是波瀾不驚。這點微小變化,落在眼裡,敏感細緻如寧悅當即明白,何文淵對這番過往其實有些別樣情緒,未必想提起。心電一轉,她立即轉了話題,笑道:“說起清漪,爺有空該多陪陪她。今兒大夫來打了脈了,開了幾副安胎藥,她這身子也有一個月了。她人聰慧,自然心思重些,脈象不大穩。老爺和太太知道了都十分操心,今日老爺還親自過問了。說起來是寧悅不稱職,過門這麼些年,一直沒能給相公添個一兒半女的……”

何文淵聽了這話,輕輕搖頭,然後輕輕的壓着寧悅的肩:“在揚州時不是說好了?這些年,你用心侍奉爹孃。投桃報李,我也該爲你盡心。”

寧悅微微偏了頭,有些不好意思的:“爺爲何這般見外?而且,爺雖然這樣說,但寧悅心裡……寧悅也是女子人家,知道清漪的心思。她早前受苦太多,如今……我怎肯再奪去她的珍寶。何況老爺太太知道了清漪有孕,十分高興,一直囑咐寧悅多加照顧。依寧悅看,此時爺若是去求老爺太太,未必不能納她爲側室,如此,也算有名有份了。”

納樊清漪爲側室?他何文淵還沒糊塗到這份上!樊清漪的父親當年是因爲貪污納賄、數額巨大而丟了性命。這是欽定的案子,皇上斷無可能自己給自己翻案。這一回趁着少筠離家前往金陵,樊清漪找上他,用桑氏一本賬冊做交易,也算是有功,加之當年其家中落難時她年紀尚幼,也非首犯,他才能順利討得人情,悄悄給了她一個新戶籍。但眼下——雖然他不願意承認,但內心已經十分清楚——皇上這一次急召他回京、果斷審結兩淮私鹽弊案,乃是快刀斬亂麻之勢。雖然他未至於失去聖心,但陛下果真用他做利刃,則已然將他置於風口浪尖。若此時再讓陛下以及朝中大人知道他正經納了這個欽定犯官之女爲妾,只怕疏遠他、彈劾他的藉口又多了一條!更何況,他爹孃雖然樂於何家添丁,則未必高興他納一方罪臣之女爲妾,這壓根就是兩碼事!

爲了江山社稷,連桑少筠他都能痛下狠心,樊清漪,究竟又算什麼?

他搖搖頭:“不必多說,有我在一日,這家裡仍是你當家做主,無論誰生的孩子,都叫你一聲娘。再有,你該讓她明白,這家裡不是昔日揚州府上的商賈人家,一門不出二門不邁,是婦道人家該守的規矩。”

寧悅一聽這話,臉色變了變。她嫁與何文淵這麼些年,他對女人,從未如此直截了當的!這樊清漪……她不明白,他肯讓她爲他生孩子,爲何卻這樣貶低她的地位呢?這不是很矛盾麼?她不知所以然,可是她卻發現何文淵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的慾望,因此忙招來丫頭,伺候何文淵更衣洗漱。

此時一院之隔的樊清漪並未知道何文淵夫妻所說的一番話,她坐在燈下,飛針走線,繡着一副樂府詩:“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一枝並蒂蓮,傍着一隻蓮蓬。蓮蓬微微低頭,內中顆顆蓮子,圓潤飽滿,臨水而照。蓮生蓮子,蓮子如“憐子”,這繡品真是深意連綿不絕!昔日人人誇讚桑少筠一雙手巧奪天工,可究竟沒人知道她樊清漪纔是真正的養在深閨人未識。

從豐財回來之後,何文淵三不五時的招她伺候,連主母寧悅都退了一箭之地。人家說妻不如妾,她雖然並不喜歡妾這個名頭,但是何文淵對她的寵愛,已經是家中上下皆知的事情。昔日她爲了跳出桑家這個牢籠,不惜隱忍委屈,今日……這家詩書簪纓,父母威嚴,主母寬和,丈夫前程遠大,她不介意用更多的時間經營這一切。以她的才智,以何文淵在牀笫間對她的纏綿繾綣,再加上寧悅與世無爭又一無所出,她在這家裡出人頭地,不過是早晚的事情,她用不着再去斤斤計較眼前的一點點得失。

作者有話要說:估計,可能是驚變的最後一章了,橫豎能死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嘆。

何文淵,怎麼說呢,橫豎他也被利用,只不過他沒有被利用的自覺——明代監察院的人很難不是這樣的角色。他不夠我們小蘊月的小心思那麼小那麼透徹。hoho,想起我家小月,真是忍不住又想欺負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