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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四年初春,帝國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弊案。

事情的起因是兩淮製鹽名家桑氏的少爺道德敗壞,毀了一個姑娘家的清白,因此引發了揚州平民與鹽商的矛盾、牽出了桑氏等一些鹽商私收餘鹽等不法之事,由此連累了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轉運使賀東祥、同知樑師道以及揚州知府康文英。

兩淮巡鹽御史何文淵雷厲風行,果敢的處置了這樁弊案,並上稟至金階下。高高在上的皇帝這一次罕有的果斷,迅速的給出反應,聖旨於三月十五日抵達揚州府:

賀東祥收受賄賂、敗壞鹽政,奪官抄家梟首,其子流放西北,其妻女沒入教坊司爲官妓。

樑師道收受賄賂、協助敗壞鹽政,奪官抄家流放雲南服役,其子流放雲南服役,其妻女流刑至遼東衛所煎鹽,而其長女因舉報有功,受朝廷嘉獎,誕子後遷出康家,獨自度日。

桑氏罰沒財產十萬兩白銀,當家鹽丁判流刑赴四川服苦役,其中林志遠代替其子服役,桑少原服役途中染病身亡,屍首不知所蹤。

另一竈戶起家的鹽商吳作澤也因牽涉進弊案中而罰沒白銀八萬兩、當家鹽丁判流刑赴四川服苦役。

才下江南不足一年的兩淮巡鹽御史何文淵大人則因此被皇帝嘉獎、火速離開兩淮回京升官!

這一樁案件,牽連的官員不多,竈戶懲罰也並不嚴重,因此張貼出來的皇榜很快褪色、脫落、消失於尋常市井間,伴隨而來的是兩淮一些竈戶起家的鹽商漸漸淹沒於市井的洪流之內。此等變故,也曾有有心人細心推敲過當中蹊蹺,但到了最後,只有靜默無聲的驚心動魄:

當初何文淵大人曾揚言在賀東祥的暗匣中發現了賬冊以及大量留底文書,然而賀東祥最終只是一個抄家梟首的下場;當初康文英面對兒媳婦的指證和樑師道的認罪,卻還拒不承認罪狀,以致後來判詞久拖不決,最後了無聲息。

新的轉運使即將走馬上任、新的巡鹽御史也已經傳出風聲,西街裡仍然是鹽商雲集,萬花樓裡仍舊衣香鬢影,而桑氏隱沒於西街深處,荒草滿庭。如果有心人還記得,早前兩淮曾有一對聲名顯赫的姊妹花“竹葉子”、“小竹子”,那他大約不會忘記,在那些永恆繁華的背面,是桑家九死一重病、桑氏一族土崩瓦解,吳家頃刻破產飄零的下場。或許非要如此,才映照的如斯世道人心!又或許,世間就是有太多這樣懸而不決、決而不辦、辦而難辦的事情,所以才顯得那些逝去的生命那樣蒼白無辜!

三月十八,躲在富安與安豐之間荒原上的少筠,拿到了小七在市集上偷回來的皇榜,聽聞了家裡所有的噩耗:

她娘死了;

她弟弟死了;

她姐姐一家各散東西,生死不明;

姑父被押往四川服役;

十萬家產查沒,族人紛紛帶走竈戶自立門戶;

桑家西街仁和裡的宅子被迫變賣籌款。

她以爲再沒有什麼打擊,都沒有親眼目睹親耳聽見小梅子被蹂、躪至死、她親手燒掉兩人屍首來得震撼和難以面對。但當母親被嚇死、弟弟被曝屍荒野的噩耗傳來,她覺得她寧願瘋掉,她寧願舉着刀劈死何文淵和樊清漪,直至劈成肉泥,她甚至寧願自己千刀萬剮。可她已經沒有眼淚,只有在荒原上狂奔,直至累垮了倒地,喘氣到窒息才能稍稍緩解那種無處可泄的痛苦。

她的模樣嚇壞了幾人,老柴以爲她要做傻事,和小七像看犯人一般輪番看管着她和兩個丫頭。於是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她癡癡的瞪着天,直至身體裡最後的水分凝成一滴眼淚流出來,直至侍蘭實在難耐的拿着皇榜,惡狠狠的對她說:

“小姐!要不咱們回去!咱們看看二太太去!披麻戴孝的盡孝,哪怕從此以後趴在地上做人,給人家舔腳趾過日子,侍蘭我陪着小姐也甘心!你看到了麼?皇榜上都寫什麼?無干人不判罪!仍然可以行鹽!小姐!你真難受,回家對着二太太的棺木狠狠哭一場,總好過在這裡不進不退,頹廢得像個邋遢的乞丐!你放心,誰叛主,我蘭子不會!阿菊也不會!柴叔小七,我們都陪着你!死也陪着!”

少筠聽了這話猛然起來,搶過皇榜,一字一句的讀者,就好像面對着何文淵,一眉一眼的研判着他!最後她讀明白了,丟下皇榜緩緩站起來:何文淵廣張皇榜,就是要告訴所有逃逸在外的竈戶鹽商:我已經格外開恩了,你回來繼續給朝廷運鹽吧!

少筠猛吸一口氣,那一瞬間,痛如同潮水一般褪去。也就在那一瞬間,她又再度聞到荒原上那千百年來不曾稍改的蒼茫氣息!那氣息,她記得!頭一回她離開家去富安,桑榮帶她進草蕩,她一口吸進胸腔裡的,就是這味道。那時候她覺得新奇,毫不在意桑榮說過的話。而今想起來,榮叔說的,言猶在耳!他說,一年到頭從春到秋,從夏到冬,地裡死了多少東西!可你聞這的味道,從來都是新鮮的、有生氣的,那做人,也是一個道理!

身後老柴、小七、侍菊、侍蘭都站在一起,問她:“二小姐,事情平息了,不如回去?看看二太太……找找少爺……”

少筠轉過身來,一一審視着眼前的淚眼,一字一句的說:“我不回去!我權當我死過復生,重新做人!”

一行人長大了嘴巴。

少筠揉皺了手中的皇榜,緩緩的平着聲音說:“這時候回去,能幹什麼?我娘我弟弟都死了,家裡的人散了,回去只能唯唯諾諾的對官府點頭哈腰,來年求神拜佛、戰戰兢兢的運鹽支鹽賣鹽。我娘和弟弟是枉死的,我回去就是給仇人長臉!”

老柴抿了嘴:“二小姐……老柴不忍心看你現在這模樣……”

少筠低頭看看自己。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十餘日的荒野裡風餐露宿,身上比街上的乞丐還不如!可是,不會再這幅模樣了!她自嘲的笑笑:“柴叔嚇壞了、也薰壞了吧?過去十六年,我也沒這麼髒過。蘭子,你想法子弄點水,我洗一洗。”

侍蘭看了看侍菊,流着眼淚點頭,拉着呆掉的侍菊轉身。

老柴看見少筠那一抹笑,突然舒了一口氣,頹然坐在泥草見,兀然老淚縱橫:“二爺!榮哥,您二位張開眼睛看看呀,小竹子遭難了,你二位怎麼也不拉一把!”

老柴連日來的壓力傷痛突然卸開,只覺得傷心欲絕,一屁股坐在地上,連話也說不出的只是哭。

不過,這時的少筠卻恢復了過來。她蹲下來,扶着老柴的肩:“柴叔!你要幫我!”

老柴臉上掛着兩行眼淚,問少筠:“小姐要如何?”

少筠站起來,看向南面:“我要北上!”

老柴張了張嘴,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很久之後,老柴擦乾眼淚,站起來:“北上……小姐,北邊……那田地早就同眼下的家裡人一般,死的死、散的散了。眼下我們是赤手空拳……”

赤手空拳!是,她桑少筠就是赤手空拳!但是,她絕不回去,接受何文淵假惺惺的體貼周全!

“柴叔!我絕不會忘記梅子和榮叔是怎麼死的,我娘和弟弟是怎麼死的!我是赤手空拳,可是阿貴尚且能在河南河北空手套白狼,我爲什麼不敢赤手空拳闖關東?北邊,是爺爺打下的江山,是我爹我大伯守住的江山,是榮叔臨死前的囑託,我要把它盤迴來!等我再回富安的時候,我一定爲他們報仇,叫活着的人揚眉吐氣!”

“可是家裡……家裡怎麼辦?”

“家裡還有什麼牽掛?姑丈走了,姑姑再不濟,也管過十年家。就算爲少嘉哥、爲姑丈,姑姑也會盡心盡力。桑貴不是當頭的料,就算爲榮叔,他也會盡力爲家裡周全。若他不是這樣的人,我再看錯一人,我也沒有什麼更多東西能留給他敗了。”少筠緩緩說來:“富安的竈戶勢必有許多跟着族人走了,可是,只要幾位叔伯在,只要少嘉哥真的長了記性,我桑家就死不絕!”

老柴點點頭,顫着聲音吸了一口氣:“小姐你明白過來了!柴叔就放心了!有你這份心氣,加上你素日的能耐,我就不信我們這五個人,闖不出一片天來!”

就在這時,侍蘭侍菊提着一桶水走了回來,而一旁的小七也把火給生好了。

而後,少筠坐在兩個丫頭中間,任由兩人給她梳洗。

打結髒成一團的頭髮都梳通了,身上的那套一直穿着已經髒的看不出原來顏色的襦衣裙換下了,滿身的污垢一點一滴擦拭乾淨了,少筠覺得輕鬆得如同新生一般。

布衣荊釵,她桑少筠再不是桑家宅門裡憑着父輩的累積來呼風喚雨的嬌小姐!過去的十六年,她兜了一個圈又回到起點,絕望過後是心底那刻骨銘心的恨意給了她無盡的天空和無盡的可能!從今往後,庭院裡的小竹子躍出庭院,海闊天空,任與天試比高低!

待她收拾完,她拿着布巾,沾了水,不避骯髒的給侍菊擦臉:“蘭子、阿菊,你們都記得梅子榮叔怎麼慘死的!咱們也是同生共死的姐妹了!我不會忘記他們,你兩也別忘記!可現在不回家,我們往北邊去,闖出一片天地來,再給他們報仇!再給梅子討回清白來!”

侍菊呆呆的,直待到少筠把她的臉都擦乾淨了,才嚎啕大哭,恣意釋放連日來的驚恐和壓抑。

而侍蘭默默流淚,一言不發,慢慢動手給自己收拾。

等三個姑娘收拾好了,侍蘭又另外打水、燒水,打發小七和老柴收拾,直至大家都一一清洗掉十餘日的傷心哀慟。

三月十八,荒野野人一般驚恐逃逸的七人,離開荒野,徐徐向富安北面的煎鹽小村安豐行進。

萬里長征,始於腳下,沒人知道他們之前的故事,沒人預測他們之後的悲歡。

作者有話要說:後驚變時代開始……但是驚變還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