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太陽無聲無息的躲起來,似乎只有風雨欲來這一個解釋。
曾經生機勃勃寧靜悠遠的庭院,好似一夜荒蕪,天邊的黑雲沉沉的壓在人心頭,連呼吸都似乎變成一項艱難的活動。
一羣人身上都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沒有一絲多餘的色彩,男人們身上都是穿着成套的西裝,從頭到腳,武裝到底,正式到令人心生壓抑。
楚靜寧身着一襲黑裙,除了路遙是一身西裝,其餘幾個女人都是穿着裙子,款式相似,簡約而不失莊重,她安靜的站在鍾臣南身邊,以孫媳婦的身份,而顧老爺子則是站在了另一邊。
老人家的精神頭並不好,臉上的疲憊顯而易見,卻拒絕了顧恆伸過來的手,硬是撐着柺杖站在那裡,腰背挺得筆直,以最鄭重的姿態送自己的老友一程。
何青的遺體昨天已經火化,原本是該直接送到墓地去的,只是鍾臣南卻將骨灰先接回了家中,他小心翼翼的撫摸着烏黑的盒子,然後上前一步,動作無比輕柔的將盒子放到了祭桌的正中央。
桌子面前放着一個蒲團,他卻視若無物,雙腿一曲,膝蓋沉沉的磕在地上,深深的跪了下去,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與此同時,楚靜寧也上前跪在了他身邊,兩個人隔着一個拳頭的距離,動作都是如出一轍的虔誠和鄭重。
顧老爺子抹了抹眼睛,突然就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顧恆一直分出心神關注着老爺子,見他捂着胸口似乎十分難受,連忙上前攙扶着老爺子走到庭院裡。
“爺爺,你沒事吧?”顧恆擔憂的看着神情恍惚的老爺子,心裡急得不行,老爺子年紀大了,要是真的有個好歹,他非得被家裡的一羣長輩生吞活剝了不成。
可是他也十分無奈,老爺子對何青這個好友的看重不下於親人,如今人都去了,來送一程本就是無可厚非的事,他再擔心也不能在這件事上攔着老爺子,只能時刻照顧着老爺子。
許是外頭的空氣真的比裡頭要清新,顧老爺子深呼吸了幾次,總算不再覺得心門氣短了,看着孫子一幅要哭出來的表情,他眉頭皺起,一巴掌就朝着顧恆的後腦勺扇了過去,“我還好好的站在這裡呢,你咋咋呼呼的幹嗎!不知道今天是什麼場合嗎!”
其實顧老爺子哪裡看不出來顧恆是在擔心自己,可是他心裡不舒坦,就沒辦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氣,其實這就是典型的遷怒。
但是顧老爺子就是家裡的那座大山,只能仰視不能違背,敢怒不敢言的顧恆只能委屈的揉揉自己的後腦勺,在顧老爺子的指示下扶着他回到了裡頭。
鍾臣南和楚靜寧已經起來了,此刻兩人並排站在桌邊,而宋祁等人則是輪流上前給何青磕了個頭,其他人都還好,哪怕心裡悲傷,也能控制住情緒,楚昭和路銘起身後一轉過來,赫然已經淚流滿面了。
在場的除了楚靜寧,還有不少女性,不過曉晨君雖然長着一張軟妹子的臉,卻委實和溫柔沾不上半點關係,陳妙妙呢也不是很會照顧人,路遙根本就不在考慮範圍內,最後只能由周瑾和何端拉着兩個小孩去其他房間洗了把臉。
顧老爺子是最後一個上前的,短短几步
路的距離,他卻走得格外艱難,走到桌前的時候竟是雙腿一軟,老人家的骨頭脆,這一下跪下去肯定要遭罪,顧恆急得眼珠子都瞪出來來,偏偏站在後頭上前也來不及,好在鍾臣南及時伸手扶了老爺子一把,“您當心點,要小心自己的身體。”
顧老爺子抓着他的手掌緊緊的握了一下,才緩緩鬆開,一手撐着柺杖,一手扶在自己腿上慢慢的,一點一點的跪了下去。
當他鬆開手裡的柺杖時,楚靜寧看到他的眼圈一點一點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了,她抽了抽鼻子,胸口涌上一陣熟悉的情緒,逼得她想哭。
顧老爺子這一跪尤其的漫長,老爺子伏跪在地上,蒼老的身軀彷彿秋天裡的一片枯葉,隨處飄零,無處皈依。
從此真的是生死永別再無相見的時候了,人都說死後會有地獄天堂之風,一生純善的人才有資格進入天堂,他年輕的時候做了不少荒唐事,心中有愧,恐怕是隻能墮入無間地獄了,卻是再也無緣見到兩位好友了。
起身的時候,顧老爺子險些沒能站起來,有了先前那個變故,顧恆早就站到了前面,見此連忙上前,他也不敢貿然拉老爺子起身,怕他閃到腰,只能讓他撐着自己的手臂緩緩站起來。
接下來,就要將何青的骨灰送到墓地去封棺了,一干人各自上車,顧老爺子卻拉着鍾臣南的手走到了一旁,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才說道:“臣南,墓園那裡我就不過去了。你替我和你外婆說一聲,免得她怪罪我這個朋友連最後一程都不送她。”
按理說,這最後一程,顧老爺子怎麼都要在場的。
可是鍾臣南聽了他的話臉上卻沒有露出半分異樣,反而是退後一步,然後對着顧老爺子深深的鞠了一躬,顧老爺子也沒有半分慌張,坦然的受了這一禮。
他早就是強撐着堅持到現在,哪怕沒有明說,鍾臣南還是看了出來,這個孩子,唉……
“我會替您轉告心意的。等到此事辦好,我一定親自上門看望您。”
“那我就在家裡等你了,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要是你還像現在這幅樣子上門,我可是要罵人的。”拍了拍鍾臣南的胳膊,顧老爺子拄着柺杖緩緩的走向一輛黑色的轎車。
司機恭敬的替老爺子開了車門,才繞回駕駛座那邊,鍾臣南一直看着顧老爺子乘坐的車輛開遠,才轉身回到了自己車上。
“顧老爺子回去了?”一打開車門,就對上一雙關切的眼睛。
鍾臣南心裡一暖,下意識的把對方抱在懷裡,下巴磕在她的肩上,低低的說道:“嗯,老爺子實在撐不住了。”
司機是宋祁特地安排的,爲了幾個人的安全起見。
畢竟這段時間,大家的情緒都處於低谷,休息得也不好,以防萬一,還是別開車上路的好。
景山墓園幾乎是在N市的邊緣位置,一路上開過去也要花不少時間,楚靜寧一開始還能睜着眼看着窗外發呆,後來就忍不住打哈欠了,鍾臣南直接把人往自己懷裡一拉,讓她的腦袋枕在自己胸口,低聲道:“睡一會兒。”
楚靜寧本想搖頭說不要,可是一張嘴,就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這下子連眼淚都出來
了,明白自己的身體恐怕真的急需休息,她也不再堅持,不過,睡之前還有一件事情要做。
見她不安分的動來動去,鍾臣南眉頭微皺,擡起手在她後背輕輕拍了兩下,“乖一點,睡覺。”然後把人抱得更緊了。
這下子楚靜寧想要從他懷裡掙出來,真的就有些難度了,只好無奈的說道:“等一會兒再睡,給我五秒鐘。”
五秒鐘?五秒鐘能幹嗎?雖然一頭霧水,鍾臣南還是鬆開了她,然後下一秒他就明白五分鐘的時間可以做什麼了。
她給了他一個五秒鐘的吻,極盡溫柔和憐惜,她甚至沒有閉上眼睛,而是認真的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心微微一顫,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只覺得掉進了一汪溫泉了,整個人都暖了起來。
完成了這件大事,楚靜寧往他懷裡一紮,雙手環在他腰上,腦袋枕在他的胸口,沒過多久就睡了過去。
他卻始終沒有從那個吻裡回過神來,怔怔的看着她安然美好的睡顏,不由自主的擡起手輕柔的摩挲着她略微蒼白的脣瓣。
直到把那脣瓣揉得顏色粉潤起來,他才覺得心裡舒服多了。
然後低下頭,在她脣瓣上輕輕的,輕輕的吻了一下,睡吧,阿寧。
快到景山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好似隨時就會下一場瓢潑大雨。這讓衆人感到微微的擔憂,畢竟在雨天蓋棺雖說沒有太大影響,多少還是有些不好的。
墓園的管理員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不知囑咐了工作人員多少次一定要小心對待這次的工作,好在一直到棺蓋徹底蓋上,天上也沒有掉下一滴雨來。
墓碑上的名字早已從一人變成了兩人,分開了十幾年的夫妻倆,在今天又以這種特殊的方式重逢了。
鍾臣南拉着楚靜寧跪下去,放下手裡的一束小白菊,然後給外公外婆磕了三個頭,“外婆,外公,顧爺爺讓我轉告一聲,他之後再來看你們倆,你們可千萬別和他生氣。”
風聲低低的吹過,過了幾秒,鍾臣南拉着楚靜寧站起來,“既然你同意了,那就這樣說定了。”
他的嘴角掛着一抹溫柔的笑,眼眶裡卻泛出淚光,心裡空蕩蕩的,只能緊緊的抓住身邊的人的手。
宋祁定了許多白菊,幾乎是人手一束,之後上前獻花的時候,他們沒有再磕頭,因爲鍾臣南說過在家裡的那一個就已經足夠了。
不知是巧合還是真的是天意,等到所有人都獻完花,天邊竟是突然打下一道閃電,不消片刻豆大的雨點就嘩啦啦的砸下來,在天地間形成一道巨大的簾子。
好在衆人早有準備,包裡都裝着傘,雖然不夠人手一把,不過因爲是黑色的大傘,即使是兩個人合撐也不過是被淋到一些罷了。
只是下山的路難免變得難走起來,稍不小心,就可能滑一跤,路呈看着周瑾自己一個人撐着傘走得小心翼翼,心裡莫名難受,來不及多想就鑽進了對方傘下,擡手擁住了她的肩膀,“小心點,我帶着你。”
周瑾眨了眨眼睛,扭過頭認真的看了路呈兩眼,然後轉了回去,不過路呈心裡卻鬆了一口氣,沒拒絕就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