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爺……”看自家阿爺這樣,有福心裡頭也挺難受的,連忙輕喚一聲,安慰他道:“您不要這樣,只是育種的錢沒了而已,不是還給了役錢嗎?就算蠶種漲價了,可到底也沒有漲到讓人難以接受的地步,不會有事的……”
這話雖然是從有福嘴裡說出來的,可她自己聽着都覺得不怎麼可信,更別說是顧長庚了。
果然,有福的話音一落,顧長庚就苦笑一聲,說道:“若只是這樣,阿爺也不至於心中難受,阿爺是擔心,收繭的時候會再起風波。新來的這位大老爺,連育種的錢和蠶種錢都不放過,更不可能放過賣繭的錢了……”
“阿爺是怕到時候那縣太爺壓低了價格強買強賣,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如何鬥得過他啊……”
“大家都是受了咱家的影響,才改糧爲桑的,若是養蠶的收入不及種糧,阿爺心中是無論如何,也過意不去的。”
有福心中也嘆氣,不過面上卻不顯,只是看着顧長庚說道:“阿爺您過慮了,您忘了當初楊伯伯說過的話了嗎?當今皇上可是和太祖皇帝一樣,厭惡貪官污吏,對於貪酷懲治極重。想來縣太爺就算是想貪,也不敢做得太過了。”
顧長庚不住的搖頭,嘴裡說道:“咱們樂途縣地處邊遠,天高皇帝遠的,他若要官商勾結……”
顧長庚的話還沒說完,有福就接口道:“他若要官商勾結,咱們就再想別的辦法,他雖然是縣大老爺,可咱們樂途縣這天,總不是他一個人就能遮住的。就算他遮得住樂途縣的天,樂途縣之外的地方,他也遮不住。”
顧長庚一聽有福的話,心中就不由得着急,連忙說道:“你這孩子,不許亂說。俗話說得好,民不與官鬥,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有福不願自家阿爺擔心,便點頭說道:“嗯,阿爺,我曉得分寸的,您放心吧。”
“唉……”顧長庚也不知道應不應該相信有福的話,只是想到她畢竟只是個孩子,應該也做不出什麼事情來,便稍微放了些心。嘆一口氣,伸手將旱菸鍋子裡的火滅了,神情黯淡的說道:“熬吧,熬過這位大老爺的三年任期,等朝廷給咱們再派一個好官來就好了。”
只盼着這位大老爺不要太過貪酷,好歹給老百姓留一條活路。
也希望老天爺開眼,讓這位大老爺不會連任。
顧長庚的希望,也是樂途縣所有農戶的希望。此時的樂途縣,幾乎家家戶戶都養蠶,而且大多數人家都把家裡的地拿了不少出來栽桑,若是養蠶不賺錢,那一家人就得餓肚子了……
然而,不到一個月,這位左大老爺就用事實,狠狠的給了樂途縣的老百姓一個耳光。
這位左鬆源,左大老爺乃是興武三十四年,也就是建寧元年的三甲同進士。建寧元年的秋試,是那位僅僅只做了四年皇帝,就被自己的親叔叔也就是當今聖上以靖難之名,拉下了寶座的短命皇帝在位之時,唯一舉行的一場秋試。
那一屆所有入取考中的學子,都可以算是大齊立國以來,最倒黴的一羣人。
當今皇上連頭前那位皇帝的年號都取消了,他們那些在那位皇帝當政期間考中的人,在官場上,就變成了最尷尬,最不受待見,也最沒有前途可言的一羣人。
而左鬆源又是其中最尷尬,地位最低的三甲同進士。
他幾乎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甩掉佐貳官的帽子,走動到這麼一處偏遠的地方來做正印官的。來之前,他就打定了主意,要在這樂途縣刮一層地皮然後回鄉養老。
反正他數十年寒窗苦讀,好不容易榜上有名,卻一轉眼就沒了前途。
沒有前途,他就只好退而求其次,謀個錢途了。
所以啊,這位左大老爺上任的時候,就直接把自己的小舅子給帶來了的。
而且,還不是什麼小妾家的兄弟之類的,直接就是他的正室夫人,家中糟糠之妻的親兄弟,曹立。
說來這曹立也算是個奇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平日裡遊手好閒,聽說書先生說書聽得多了,魔怔了,在外頭的時候總是自稱自己是一代梟雄曹操的後人,還總把曹操那句‘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給掛在嘴邊上。
在家鄉的時候,曹立沒少因爲這個而挨白眼,被修理。可自從來了樂途縣之後,曹立就忽然有了一種‘蛟龍入海’般的暢快感。
不管走到哪兒,旁人都要恭恭敬敬的,稱他一聲曹爺,或者曹舅爺。也再也沒有人嘲笑他自稱曹操後人的說法,反倒是不管做點什麼,都有人恭維他一句:曹爺您不愧是曹丞相的後人云云。
比如這一次,他召(糾)集(結)了這樂途縣的許多英(地)雄(痞)好(無)漢(賴),在進出樂途縣的路上設卡,阻礙外地客商來收蠶繭的事情,就狠狠的得了下頭那些兄弟們的誇讚。
說他不愧是曹丞相的後人,這一招釜底抽薪用得簡直妙不可言。
讓他不由得,有些飄飄然起來。
“我姐夫呢?”回到縣衙,曹立都還覺得腳下輕飄飄的,走進縣衙的時候,特意大聲問了一句。話裡頭,將‘姐夫’二字,咬得極重。
曹立不是蠢人,他就算是再怎麼飄飄然,也知道他能在樂途縣混得這麼如意,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是樂途縣縣大老爺的小舅子。所以,每每都會刻意的提醒旁人,這樂途縣的知縣大老爺,是他姐夫這件事情。
“喲,曹舅爺回來啦。”門口的皁隸點頭哈腰,笑得極其諂媚:“這會兒剛到午時,大老爺應該正在後衙用膳。”
“嗯,知道啦。”曹立矜持的點點頭,隨手拋出一個銅子,說道:“賞你的。”
皁隸做出一副大喜過望的神情,雙手捧着,接住銅子,嘴裡不住聲的道:“多謝曹舅爺,多謝曹舅爺。”彷彿,曹立給了他多重的賞一般。
不過,等曹立的身影一消失,那皁隸就微微低了頭,露出一個輕蔑的神色來。要不是怕被人發現,他還想直接把曹立剛剛給他的銅子丟給乞丐呢。
曹立可不管人後這些人怎麼樣,只要不讓他看到聽到,也沒人傳到他耳朵裡,他就當不知道。
曹立進門的時候,左鬆源正在用膳,衙門裡頭吏員的標配,一葷一素一湯。
一進門,曹立就張口道:“姐夫,您怎麼就吃這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