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小九將馬車趕到連家莊的許家大宅的時候,先到的人已經將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
莊善若不好意思再讓許家安抱,便由許家玉攙扶着下了馬車。連家莊她陪着王大姑來過幾次,這個村可比榆樹莊要大些也更規整些。此時站在許家大宅的院門口,她才意識到童貞娘所言不虛。
許家大宅在連家莊的東頭,坐北朝南,白牆黑瓦,周圍就沒有比它還要氣派的宅子。讓這樣一所宅子空在那裡積灰,倒真是浪費了。
莊善若幾人進了院門,這裡的院子全然不似縣城中的院子那般逼仄,當中一棵一人合抱的桂花樹正吐芳沁蕊,空氣中瀰漫着一股甜香。桂花樹下是青石雕的石桌石凳,夏天傍晚在桂花樹下乘涼自然是極爲愜意的。
村裡的房子的格局不外乎是一排正房,兩邊兩溜的廂房。童貞娘早就指揮夥計將自己的箱子搬進了東廂房許家寶原先的房間裡。
元寶睡了一路,這下清醒了,拿着根樹枝在地上掘蚯蚓玩。一見莊善若他們進來,便丟了手裡的樹枝,拍着手笑道:“大伯成泥人啦,大伯成泥人啦!”
許掌櫃夫婦茶也喝了,臉也洗了,也沒等到許家安他們,正要準備差阿根出去看看,聽到元寶的嬉鬧,趕緊跑出來看。
只見許家安臉上還有點點的泥漬,身上的褂子更是沾滿了泥星子,腳上的那雙青緞軟靴更是被泥糊得分不清原來的顏色了。果然如元寶所說的,許家安變成了個“泥人”,饒是這樣,他還是笑嘻嘻地對着莊善若在說些什麼。
許陳氏心裡便有些不痛快了。
再一看跟在後頭的許家玉的一雙大紅色的繡花鞋上也糊上了厚厚的泥巴,髮髻也微微有些鬆了,倒是莊善若全身清清爽爽乾乾淨淨。由許家玉扶着,面孔明淨,神色愉悅,便不由得氣打一處來。
鄉下丫頭莊善若竟然擺出小姐的款來,而她的寶貝閨女竟然成了服侍她的丫頭,這還了得?
許陳氏自從馬車一踏上榆樹莊的地界便覺得心裡堵得慌。十幾年前,她帶着三個小兒女坐上去城裡的馬車。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還會有舉家回遷的這一天。她雖然對外對內都說只是回榆樹莊小住幾日。可是她自己心裡也明白,要想回到縣城,在鄭小瑞的眼皮子底下生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過上幾年。這個事情淡了,她的年紀也上去了,老頭子的身體也吃不消了,這掌櫃娘子的位置也怕是坐不穩了。
這樣想來,許陳氏那股在腹內轉來轉去的怨氣突然找到了一個發泄的口子,她走到院子裡也不去看別的人,只對着小九喝道:“小九,怎麼回事?”
小九忙陪着笑道:“路上車輪陷到泥坑裡了……”
“我是問大爺和姑娘這身上的泥點子,是怎麼回事?”許陳氏打斷了小九的話。
“這……”小九知道許陳氏的脾氣。就是借他幾個膽子也不敢說讓許家安去幫忙推了車。只得壓低眉毛含糊着。
“怎麼回事,坐一趟車,好好的一個爺竟然和莊稼漢一樣全身的泥點子?”許陳氏依舊是氣勢洶洶地道。
“娘——”
“你閉嘴!”許陳氏瞥了許家玉一眼,道,“我倒要看看。這家裡還有沒有個規矩了!”
莊善若心思玲瓏剔透哪裡不明白許陳氏的這把無名火爲何而燒,卻也不急着搭腔,只是用手捂了胸口裝作肋骨疼的樣子。
許家安忙攙了她坐到院子中的石凳上,道:“媳婦,這石凳坐着涼不涼?”
“不礙事。”莊善若含着笑,拉了許家安道,“大郎,你的頭可有磕到?”
許家安滿不在乎地用手摸摸頭頂,笑道:“怕是磕出兩大包了。”
許陳氏見莊善若根本當她是透明,倒和大郎兩個人有說有笑起來,又聽到大郎頭上磕出包來,更是急道:“小九,你是怎麼趕車的?”
許家玉忍不住道:“娘,你是不知道,這馬車又小又舊,馬又不得力,這一路過來可真是不容易。且不說顛得人差點將苦水都吐出來了,大哥身量高些,坐在車裡不住地撞到頭,乾脆就坐到車轅那裡了;大嫂身上有傷,這一路更是辛苦。”
許陳氏的目光狐疑地在莊善若身上一轉,她坐的那輛大車雖然沒有說有多舒服,但也還好,平平穩穩順順利利地就到了。
許家玉又道:“我也就罷了,大哥大嫂一個病着一個傷着,這趟可是不容易。半路上陷到坑裡,差點整輛車都翻了過去,幸虧小九機靈,死死地掌住繮繩,要不然還要狼狽呢。”
小九感激地朝許家玉瞥了一眼,姑娘雖然說的都是實情,可經她的巧嘴這麼一說,他不但無過反而有功了呢。
這時,童貞娘打點好了,梳洗了一番,換了套衣裳,正妖妖嬈嬈地從東廂房裡出來,一看許家安倒是撲哧一聲地就笑了:“大伯倒是入鄉隨俗了,我剛和二郎商量,到了這兒要不要供奉座土地爺,這不,家裡可不就有現成的了?”她自當話說得俏皮,兀自掩着帕子笑個不停。
許陳氏卻打小當大郎是文曲星下凡,雖說眼面前病了,可保不齊有好轉的那天,童貞娘不識趣,竟然將許家安比作土地爺,這可是戳到她心尖尖上了。許陳氏頓時沉下臉來,道:“二郎媳婦,別說那些不着調的了,元寶不懂事倒也罷了,你跟着瞎起什麼哄?”
童貞娘訕訕的,不知道怎麼就吃了許陳氏一頓掛落。
“二郎媳婦,你去廚房看看,飯好了沒有。大郎小妹,你們進去換洗換洗,看滿頭滿臉的灰。”許陳氏吩咐着,然後皺着眉對莊善若道,“大郎媳婦,你自小身子也是健旺的,再歇一歇,便進去將房間拾掇拾掇吧。”
“是。”莊善若溫順地道,“娘說的不差,我自然不比小妹柔弱。羅老四那一腳踢到媳婦胸口,僥倖只是烏青了一塊,若是小妹受這一腳,可不得傷到筋骨。”說罷,一手捂着胸口,強撐着要起來。
許陳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大郎媳婦表面上聽話,可實際上是明着暗着提醒她這傷可是替她的寶貝女兒受的。鄭小瑞的手再長,恐怕也伸不到連家莊裡,她可不想再聽到什麼羅老四鄭小瑞了。
罷了罷了,等大郎媳婦好了再好好整治整治,反正在連家莊也沒事幹,且讓她得意幾天。想到這兒,許陳氏揮揮手道:“算了,你歇着吧,把傷養好纔是正經。等會讓喜兒幫你們收拾一下。”
“謝謝娘。”莊善若不客氣地又坐了下來,這是許家欠她的,她也從來沒想做賢良恭德逆來順受的小媳婦。
她看着元寶在地上掘了一個淺淺的坑,一條蚯蚓蠕動着身子鑽進了鬆軟的泥土中,不禁莞爾一笑,長在鄉下的孩子,哪有沒玩過泥巴的?
莊善若玩心一起,招呼元寶道:“元寶,過來,大伯孃給你整個好玩的。”
元寶眨巴着長長的睫毛,欣喜地走到莊善若的面前。
莊善若想了想,指了指旁邊的桂花樹,道:“幫大伯孃摘一片葉子來。”
元寶樂顛顛地跑到桂花樹下,可是他人矮樹高,就是努力地躥高也是夠不到。
許家安正要進房間,忙一把抱起元寶,將他舉得高高的。
元寶夠到了樹枝,胡亂地摘了一把桂花樹的葉子,然後從許家安的懷裡躥下,獻寶似的將那些葉子送到莊善若面前。
“元寶真厲害!”莊善若隨口誇着,選了一枚新鮮完好,大小適中的葉子,用雙手捏住葉子的兩邊,潤了潤嘴脣,然後把葉子放到嘴脣間。
一陣清越的聲音從樹葉間傳來,雖然曲調變化不大,但是卻清新悅耳,彷彿有一股涓涓細流從莊善若的脣齒間流淌出來。
元寶聽得呆了,不由得張大了嘴巴,兩隻黑黑的眼珠子更是一轉不轉地盯着那樹葉看。
莊善若微笑着拿下樹葉,對元寶道:“好玩嗎?”
“好玩,好玩,大伯孃真厲害!”
“大伯孃還會很多好玩的玩意兒。”莊善若摸摸元寶的頭,雖然她不待見童貞娘,但是元寶這孩子卻是着實惹人愛,“元寶到了老家要乖乖的哦!”
“元寶乖乖的。”元寶的大眼睛裡閃着無數的憧憬,這裡可比城裡好玩多了,不僅可以玩泥巴,而且連樹葉都會唱歌呢。
許家安也好奇地盯着莊善若手裡的樹葉,然後拿過來,也有樣學樣地放在自己的脣間,用力一吹。
“噗——”
“難聽死了,難聽死了了,像——放屁!”元寶皺着眉頭道。
許家安不甘心,換了一枚樹葉,放在脣間繼續。
“嗶——”
元寶絲毫不給面子,用雙手捂住了小小的耳朵。
莊善若不禁大笑。
許家安疑惑地道:“媳婦,爲什麼我就吹不出那好聽的聲音呢?”
“大郎,你慢慢來。”莊善若笑道,這吹樹葉的技巧還是小時候王有虎教她的,她只能吹出一兩個音來,就是這一兩個音,她也練了大半年,王有虎卻能用一枚普通的葉子吹出簡單的曲調。
“大伯也要像元寶一樣乖乖的,這樣大伯孃纔會教你!”元寶奶聲奶氣地教訓道。
“沒想到大嫂還會這個。”有人在後面輕聲地道。
是一個陌生的聲音,又輕又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