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全榮擔心的事終究沒有發生。
打了一陣悶雷後,那黑壓壓的烏雲竟層層散去了,就像是老天在和人們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呦,這光打雷不下雨呢,盼了十來天竟連一滴也不下!”容樹媳婦將蒸籠打開,露出裡面蒸得白胖的大饅頭。
周全榮盯着那饅頭看了兩眼,話裡有話:“這饅頭髮得倒好,可別抓在手裡輕飄飄的!”
容樹媳婦知道這是周全榮在敲打她,也不顧燙手,抓了只饅頭送到他面前,笑道:“周老爺,你這是哪裡的話?還多虧了妹子手藝好,這饅頭髮得又喧又大又頂餓呢!”心裡卻是在暗罵,這老烏龜提上褲子就不認人了!
周全榮瞟了一眼,點點頭,然後慢騰騰地從凳子上站起來,走到旁邊的大楊樹下,敲了敲上頭掛着的鐵片。
這是下工的信號。
民夫們丟了手裡的工具,也來不及好好地在柳河裡清洗那雙髒污的手,便一窩蜂似的朝食物涌了過來。
莊善若的目光掠過那些疲倦飢餓的民夫,卻找不着那張熟悉的面孔。等民夫們將各自的吃食領了回去,蒸籠前的人羣散盡了,莊善若覺得自己的心沉沉地直往下墜。
許寶田不在,伍彪不在,張得富也不在!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了?
莊善若踮起腳尖朝那一溜窩棚後面張望着。卻只看到被烈日曬得發白的緩坡,胡亂曬在灌木叢間破破爛爛的衣裳,和乾渴得早就耷拉下葉子的幾棵枝椏蓬亂的楊樹。
“呦。倒剩了好些!”容樹媳婦清點了下剩下的食物,道,“還有十來個饅頭,五六碗粥,也不知道是做多了呢還是有人沒拿!”
“嗯!”莊善若心不在焉地應着,伸了脖子去看那窩棚後面。那後面再過去一點就是一片密密匝匝的小樹林,再往後就是連綿的大青山了。若是有人躲在那裡。找得到找不到還是兩說。
容樹媳婦看看背了手慢慢往裡正家裡踱的周全榮,嘴裡唸叨着:“這饅頭不吃白放着壞了。倒不如給我拿回家去得了,也給黑將軍兩個讓它吃個肚飽!”
莊善若看着容樹媳婦利索地將蒸籠裡剩下的幾個饅頭往一塊紗布裡揀,心頭別別一跳:“嫂子,再等等!”
“咋了?”容樹媳婦覺得奇怪。雖然她偷偷拿剩下的饅頭不合規矩,可是在周全榮跟前走了明路的了,莊善若素來都權當看不見。
莊善若目光遙遙地落到窩棚後的那片小樹叢裡:“再等等!”
“等誰?”
莊善若收回目光,握住長柄木勺,指節攥得發白:“許寶田呢?”
容樹媳婦一愣,手裡的那個饅頭沒抓住,骨碌碌地滾到木板桌上。容樹媳婦趕緊將身子堵在桌旁,免得饅頭掉到地上。
“許寶田呢?”莊善若又問了一句,嗓子眼裡覺得有些發緊。
“好端端的咋問起他來了?”容樹媳婦將饅頭抓住。又白又喧的饅頭上便留下了五個指印,“他啊,沒套籠頭的野馬似的。誰管得住,誰又敢管?”
“吃飯的時候他總會出現。”
“那倒是哦!”容樹媳婦警覺地看了莊善若一眼,卻見她一張小臉擰得發緊,臉色有些發白。怎麼回事,往日她看到許寶田像是看到糞坑裡的蛆似的避之不及,這會怎麼竟一氣提到他三次。容樹媳婦不免有些心虛。別是被她看出了什麼端倪纔好。
“再等等!”莊善若的聲音裡有着不容置疑的堅決。
容樹媳婦訕訕地道:“寶田兄弟主意多門路多,指不定就在哪裡吃上好的了。還會稀罕這幾個冷饅頭?”
莊善若攥着長柄木勺不放,她心裡虛得很,總覺得要攥住點什麼心裡才略微安心些。她想起許寶田三年前做下的那樁案子,心裡是一陣一陣的發寒。他雖然看着瘦弱,可卻是個狠角色。即便是伍彪與張得富兩個對付他一個,也不一定能討得了好處來。萬一有個好歹,那可怎麼好?
容樹媳婦愈發覺得奇怪,這個許大媳婦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雙脣抿成了一條線,整個人像是不堪重負似的搖搖欲墜,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
若是許寶田被打死了……
莊善若身子晃動了一下,更是攥緊了手裡的長柄木勺,大拇指的手指甲深深地嵌到了自己的肉裡,卻還是渾然不覺。
“妹子,你怎麼了?”容樹媳婦湊上前,卻見莊善若偏了偏頭,似乎自己擋住了她什麼。容樹媳婦回過頭,順着莊善若的目光看過去,只見窩棚後面的小樹叢是一片蒼綠色,似乎蒙了厚厚的一層灰。
有啥可看的?容樹媳婦心裡嘀咕着,卻發現莊善若倏地睜大了眼睛,臉上露出了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旁邊的黑將軍也騰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擺出一副警備的姿態來。
真是活見鬼了!
容樹媳婦懶懶地又將目光轉過去,恍然大悟。
只見許寶田出現在那一溜窩棚與小樹林的中間,照舊歪了一邊的肩膀,吊兒郎當的朝這邊走過來。陽光直直地照到他的臉上,看不出臉上是什麼表情。
莊善若突然就長吁了一口氣,整個人又突然被另外一種情緒攫住了。
“嗐,我就說呢,寶田兄弟說不準就窩在小樹林睡了個好覺呢!”容樹媳婦見怪不怪地道。
許寶田越走越近,身上穿了件破破爛爛的褂子,早就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褲子皺得和鹹菜一樣,一隻褲管高一隻褲管低;左眼眶有些淤青,嘴角卻是依舊流裡流氣地歪斜着。
“寶田兄弟,我說,你這是和誰幹了一架?”容樹媳婦看出了端倪,小心翼翼地陪着笑。
許寶田站在了蒸籠後面,和莊善若就隔了一臂的距離。
莊善若瞪圓了杏目,就這樣一瞬不瞬地盯了許寶田看,盯着他歪斜的沾了血漬的嘴巴,盯着他淤青的眼眶,盯着他讓人生厭的毒蛇一般的笑容。
許寶田看着面前日夜垂涎的嬌美面龐,卻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類似那日貨郎娘子舉着菜刀衝過來時魚死網破的決然,左邊第三根肋骨隱隱作痛。
“咋了,這是?”容樹媳婦覺得氣氛有些詭異。
“嘎嘎嘎嘎!”許寶田移開了眼睛,咧開嘴笑了笑,牽動了嘴角的傷口,一行殷紅的血從嘴角慢慢地流了下來。
“呦,流血了!”容樹媳婦一驚一乍。
許寶田擡了手,刺啦一下將嘴角的血抹在了手背上,是一道刺目的紅,滿不在乎地道:“小意思!我還躺在血裡洗過澡呢!還有吃的嗎,幹了一架,肚子餓得慌!”
“有,有,有!”
許寶田伸了滿是泥污的右手,抓了一個饅頭送到嘴邊,嘴脣早就乾裂得起了皮,卻被血滋潤了,留下暗紅的血痂。
莊善若的目光重新投到小樹林那邊,可是那邊卻是死寂一片。她只覺得從心裡慢慢地往外冒着寒氣,四肢一陣陣地發麻。難道……不會的,不會的!
許寶田斜睨了莊善若一眼,張大了嘴惡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饅頭,嘴角又開始流血了。他這次連擦也懶得擦了,只顧着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饅頭,彷彿是從餓牢裡放出來一般。
“咯噔”一聲,許寶田停止了咀嚼,皺了眉頭,將混了血水的饅頭吐到了手上。
“呦,寶田兄弟,你是和誰幹架了,連牙齒都打落了!”容樹媳婦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許寶田撇了撇嘴角無聲地笑了笑,將饅頭咬在嘴裡,空出另一隻手將那顆還沾着黏糊糊血絲的牙齒舉到眼前,翻過來倒過去地仔細地端詳了一陣,然後隨手拋到了遠處。
“嘖嘖!”容樹媳婦倒吸了一口涼氣,替他疼得慌。
許寶田將手在身上的破褂子上抹了兩把,重新抓了饅頭咬了起來。他吃得那麼專注,彷彿天地間就沒有比吃饅頭更重要的事情了。他的腮幫子鼓得滿滿的,露出一棱一棱的青筋,似乎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來對付這個饅頭。
他銳利的目光隱藏在半耷拉的眼皮底下,就像是一頭餓極了的孤狼,只等着填飽肚子之後發出致命的一擊。
許寶田就這樣就着自己的血將兩個饅頭乾嚥了下去。
“飽了!”許寶田手按住了肋骨,疲倦地轉過身去。
莊善若情急之下,伸了手想抓住他破褂子的一角,卻落了個空,她啞聲道:“先別走!”
許寶田身子不動,轉過頭來:“媳婦,怎麼,心疼我了?”他玩笑的時候像狼的戾氣消褪了一些。
“他們呢?”
許寶田突然就眯起了眼睛,咧開嘴笑了。
莊善若覺得整個世界都靜止了,只看到許寶田伸出舌頭舔了舔嘴邊的血跡,冷笑了幾聲,扭過頭慢慢地朝窩棚方向走去,背後的傷疤在破褂子的窟窿裡若隱若現。
不可能,不可能……
莊善若的身子軟了下去,只靠着雙肘支撐住桌面,眼前一片迷濛。
“來晚了,還有饅頭嗎?”
莊善若一怔,努力逼退眼前的迷霧,但見張得富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
“沒有饅頭,就剩粥也成!”張得富往前探了一步,伍彪在他身後衝着莊善若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