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倒抽了一口涼氣,趕緊朝四周看了看。
鸞喜倒是沒事人似的,閒閒地啜了口茶,道:“善若姐,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嗎?”
“鸞喜,這樣的事,你可不要隨口亂說!”
“怎麼?善若姐終究還是菩薩心腸,這個時候都還替我着想。”鸞喜淡淡一笑,“只不過是太晚了。”
莊善若不由得將上半身往鸞喜方向傾過去,壓低了聲音道:“你還那麼年輕,什麼時候都不算晚。你這又是何苦呢?”雖然鸞喜早就不是以前的那個單純的喜兒,可是莊善若畢竟還念着舊日的情分。
“我還年輕?”鸞喜將塗着大紅蔻丹的纖纖手指慢慢地撫上自己的臉龐,喃喃道,“我還年輕嗎?自從我嫁入到這個府裡,我早就成了半個死人,等着熬日子了。”
莊善若上回見鸞喜正逢小少爺許念祖的百日宴,鸞喜妝容精緻,打扮得華麗貴氣;此時,大概是剛剛又確診有孕的緣故,鸞喜素着一張臉,又只穿了件家常衣裳,巴掌大的小臉寡白寡白,更顯得眼睛又黑又亮,很有幾分我見猶憐的模樣。
莊善若安慰道:“幸而你有了小少爺,等再生下肚裡的孩子,日子也就有依靠了。”
“小少爺?”鸞喜撇了嘴笑笑,“他頂什麼用?”
莊善若想起那個在襁褓中長得笑眉笑眼的許念祖着實可愛。卻從鸞喜的話裡聽不出半絲的憐愛來,反而有些冷冷的厭棄。也是,鸞喜算起來自己也還是個孩子。恐怕還沒學會怎麼做一個母親呢。
突然,鸞喜又撲哧一笑,道:“那個小東西,他倒是愛得緊,時不時地逗上一逗——也不過是當個玩意兒罷了,比那波斯貓兒強些。”
“他?”莊善若反問。
“他!”鸞喜擡起頭,坦坦然地盯了莊善若。毫不避諱。
莊善若不知道鸞喜是什麼意思,嘆了口氣:“這樣下去終究也不是個辦法。我見他也還是一團孩子氣呢!”
“咯咯咯咯!”鸞喜雙手握了嘴,笑得喘不過氣來,半晌才忍了笑道,“善若姐。莫非你還當我愛上了他?”
“難道不是嗎?”
“他,我倒還真看不上!”鸞喜掩飾不住的鄙夷,“他銜着金湯匙長大,錦衣玉食,萬事不愁,那些才子佳人的戲文看得魔怔了。我不過是在太太的眼皮子底下略勾了勾,他便像是扭股糖似的粘上來,甩也甩不掉了。”
戲文裡富貴人家的少爺愛上窮苦出身的婢女是常有的橋段,不過嫡子愛上了庶母並又生下了孩子。那也太駭世驚俗了一些。
“你那又是何苦呢?”
“剛進府那陣子,日日在太太房裡立規矩。”鸞喜嘴角噙了一絲笑,陷入了回憶中。“太太膝下只他一個,管束得緊,倒也沒養成飛揚跋扈的性子。滿府的丫頭都盯了他一個,可他偏偏看上了樣貌都不出衆的我。善若姐,你道這是什麼緣故?”
莊善若打量着鸞喜,因爲激動。寡白的臉頰上泛起潮紅。她的眉眼是不算出色,頂多算是清秀。若是擱到剛進府還未褪去怯生生模樣的時候,就更是掉在人堆裡找不出來的。出身富貴風頭無二的許府大少爺怎麼就看上了她?
鸞喜自嘲地笑了笑,道:“開始我也想不通,後來才明白,他不是看上了我,而是看上了他父親的妾。”
這話是什麼意思,莊善若一時沒明白。
鸞喜自嘲地笑了笑,將手搭在平坦的小腹上:“不過是各取所需,我倒還要謝謝他給我帶來了個孩子,要不是這個孩子,我在府裡的日子還不知道怎麼挨下去。”
莊善若將目光落到了鸞喜的小腹上,猶疑道:“那肚裡的這個……”
鸞喜擡起眼皮,笑笑:“我倒不知道他年紀雖小,本事卻不小,比他老子要厲害些。”這話說得有些粗俗。
“那,這孩子你還要不要?”
“要!爲什麼不要?”鸞喜提高了聲音,道,“你不知道,那日老爺知道了這個消息,恨不得從地上蹦起來,太太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卻只能硬撐着賀喜,更不用說三姨太那邊了。”
莊善若的目光裡滿是憂慮:“若是事情敗露?”
鸞喜收起了笑容,意味深長地看了莊善若一眼:“敗露?哈哈,我倒不怕,不過是丟了個難題給許家。嫡親的兒子變成嫡親的孫子,我看老爺怎麼辦?”
兩個孩子都是許家的骨血,想來不會怎麼樣,可是鸞喜呢?
“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
“善若姐,我不是都說過了嗎?自從踏進許府的大門,我和死人就差了半口氣,末了是死還是活又有什麼不同呢?”鸞喜面色如常,“我閒着沒事的時候,常常想着真相敗露的那一日,這滿府上下亂成一鍋粥的樣子,還真是期待呢!”
莊善若心頭一緊,鸞喜竟將孩子當成了報復許家的武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善若姐,你擔心什麼?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鸞喜笑笑,“只要我們不說出去,他們就是做夢也不會想到。”
“可是——我看大少爺時不時地來你這兒看小少爺,他畢竟年輕……”
“那都是過了明路的,老爺知道他疼愛幼弟,歡喜還來不及呢,哪裡又會多想。而且,別看大少爺在外人面前狂狷,可是一到了老爺面前便戰戰兢兢,就像是見了貓的老鼠,沒的笑死人了!我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他竟有這樣大的膽子借了我的肚子生了個兒子出來!”
莊善若一時默然,許繼祖恐怕是被許德孝壓制得太久了,想以這樣一種畸形的方式來反抗父親的權威。
鸞喜也不說話,只是偏了頭似笑非笑地看着莊善若。
遠遠地,從院子的另一邊傳來若有若無的嬰兒的啼哭聲。鸞喜坐直了身子豎了耳朵聽了聽,皺了眉道:“小少爺醒了要奶吃,奶孃又偷懶,不知道躲在哪裡嚼舌根去了。”
“要不要差人去看看?”
“不用!”鸞喜將身子坐得穩穩的,動也沒動,“有三四個丫頭婆子伺候着,我去了反而礙事。”
果然,沒一會兒,嬰兒的哭聲便停歇了。
“我拼了命不過掙了府裡的半個主子噹噹,小少爺是個有福氣的,生下來便是正正經經的主子,雖說是庶出,可是老爺中年得子,疼愛得緊,怕是當年大少爺出生的時候,都沒那麼看緊過。”
“是!”許念祖有福氣?那個笑眉笑眼的小嬰兒何其不幸,一落地便註定了跌宕起伏的一生。等他長大成人知道真相後,不知道會不會厭棄自己這條被扭曲的*和仇恨帶來的生命?
“善若姐,你在擔心什麼?”
“沒、沒什麼!”莊善若回過神來,目光卻又無意中掠過鸞喜的小腹,那裡還有個無辜的生命在暗自生長,奔赴他既定的命運。
“我知道,你本不願意來見我。”
“不……”
“善若姐,什麼時候你也變得這麼口是心非了?”鸞喜翹了嘴,嗔怪道,“你心裡定是嫌棄我骯髒,嫌棄我齷齪。”
“沒有,我知道你的難處。”
“是嗎?連我娘都不管我,只知道享用我用自尊換來的錦衣玉食的生活。善若姐,你一年見不到我兩回,倒是體貼我的難處。”話裡不無嘲諷。
“鸞喜,你放心,這事我絕對不會走漏半字!”莊善若想打消鸞喜的顧慮,即便是她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可又有誰不會愛惜自己的生命?
“我既然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你,就不怕你說出去。”鸞喜昂了下巴,竟有幾分倨傲。
莊善若轉念一想,也是,鸞喜本不用將這事告訴她,即便她無意間撞破了姦情,可是猜測是一回事,坐實了又是另一回事。
鸞喜見莊善若不說話,便拿長長的小拇指的指甲剔着紅漆桌面,慢慢地道:“你知道,這一年兩年裡,別的事我沒學會,只學會了一件——不去輕易相信別人。”
莊善若一震,等着她的下文。
鸞喜卻莞爾一笑:“肚子裡的那個小東西,恐怕不過綠豆大,卻害我成日裡不舒服,嘴巴里老冒酸水。當初懷念祖的時候,倒不是這樣。”
“恐怕是懷了小姐。”
“那敢情好,老爺有了兩個兒子,盼着再來個女兒。”鸞喜生生地將話題拐了回來,“不過,善若姐不比別人,如今我的身家性命,連帶肚裡的這個孩子都捏在了善若姐的手裡,我自然是要再信你一回的。”
再?
莊善若不由得苦笑了,鸞喜終究還是沒放下那件事,早就堵在這兒等着她呢!那年她被三胖嫂苦逼嫁給許德孝做妾,莊善若給她搭橋牽線要讓她再見許家安一面,只是被王有虎帶錯了話,害得鸞喜抱憾終身。
鸞喜終究還是沒能忘了許家安,也終究沒有從心裡原諒她!
莊善若擡頭去看鸞喜,卻對上了她冷冷的目光。她的目光裡沒有惶惑,倒是有着一種掌控一切的自如與淡然。
不知怎麼的,莊善若背上一寒,覺得今天這事似乎並沒有想她想象的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