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采薇的心思,也在飛快地轉着。對於前身的生母,她出於佔據人家女兒的愧疚,總想做些彌補。但是她也並不是沒有原則的爛好人,她得清楚知道這位究竟是何種脾性再說。
若真是個疼愛女兒的,那麼在物質上,甚至情感上,顧采薇願意去幫助,去靠近一些,彌補她中年失女的傷痛;但是如果她是個拎不清或者別有意圖,想通過她來利用宋鐸做什麼或者達到自己目的,抱歉,她做不到。
“采薇,你再給我說一遍。”樂氏氣得渾身發抖,驀地提高了聲量,“你不肯認我是不是?是不是覺得我的身份侮辱了你,讓你不能擡頭?可是你不要忘了,當年是誰,省吃儉用找最好的老師教你琴棋書畫,教你習舞,又盡全力爲你謀劃!我爲你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淚,你都忘了嗎?”
顧采薇很不喜歡她這種用付出來壓人的態度,徐徐說道:“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長遠。夫人當初對令嬡的一番培養,也是希望她將來能過得幸福,采薇聞聽也想起幼時,祖父對自己的疼愛。我想令嬡也必感激夫人的一番付出,然而我作爲旁觀者,只能感慨,卻無法感同身受。這番話,夫人該去對令嬡說,而不是我。”
“好。”樂氏眼中迸發出強烈的仇恨,“你忘恩負義,數典忘祖,樂氏一族死去的三百條人命,會在地下日日詛咒,讓你不得安寧。”
顧采薇有些齒寒,樂氏的事情她也聽說過,只是沒想到,她把替樂家申冤平反的全部壓力,壓在了自己女兒身上。同樣身爲當年那件案子的無辜受累者,王夫人對女兒極盡疼愛,把仇恨壓在自己心中,從不對人言,那纔是一個母親期望女兒幸福的姿態。而樂氏這般癲狂的人,實在太過可怕。
顧采薇甚至能想象出來,一個在她如此高壓之下長大的女孩,該是如何抑鬱陰沉和懦弱。她奉命去學任何生母覺得該學習的內容,接近生母認爲該接近的男人,哪怕那個男人那般猥瑣、令人作嘔,只因他是有用的人,她便要全身心地去取悅討好他。
當初的顧采薇,對太子可有幾分真心?有多少無可奈何?亦或,她真愛上了太子,因爲她從來未曾得到的溫柔和甜言蜜語?
這些,她現在無從猜測,美人已經香消玉殞,再也沒有煩惱。也許死,對前身真是莫大的解脫。
顧采薇現在覺得渾身發冷——替那個已經不在的靈魂。這一生,她沒有得到過任何愛,就永遠地消散了。
“你不必再說。”她對樂夫人冷冷的說,“我不是你的女兒,你若有什麼怨言詛咒,我也無所謂。如果你覺得那樣能讓你舒服些,那你的餘生,就活在詛咒裡吧。”
樂氏指着她道:“好,好,好!你夠狠心!平日裡在我面前的那些懂事乖巧原來都是裝出來的。不過見了一個將軍,要做一個將軍夫人,就把你迷得失了魂魄。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看你能不能爲我流一滴眼淚!”
說着,她猛然站起來,往大廳中間的柱子上撞去。
水沉距離她近,下意識拉了她一把,卻也沒完全拉住,只聽“砰”的一聲,樂氏的頭部重重撞到柱子上,鮮血四濺。
水沉愧疚地看着顧采薇。
明珠嚇得“啊”了一聲,顧采薇忙伸手捂住她的眼睛,給了水沉一個安撫的眼神,表示不怪她。
樂氏的丫鬟連忙拿出帕子替她掩住汩汩冒出的血液,薄薄的帕子很快被浸溼。
樂氏沒有昏過去,睜着眼睛,望着顧采薇,仇恨又快意地露出幾近猙獰的笑容:“爲什麼要讓你的丫鬟拉我?讓我死在你面前,沒人再揭穿你外室之女的身份,你不就徹底心安了嗎?”
顧采薇搖搖頭,示意雅枝過來擋住明珠,站起身來走到樂氏面前蹲下,從腰間的荷包裡拿出藥粉,倒在她的傷口上,血流很快止住。
“既然我不是你生母,又管我做什麼?”樂氏渾似感覺不到疼,依然冷言冷語地對顧采薇說。在她看來,顧采薇已經示弱了。
顧采薇站起身來,擦了擦手,居高臨下用憐憫的眼神望着樂氏:“第一,我是大夫,不能見死不救。不管今天是誰,哪怕是罪犯,在我面前頭破血流,在他得到審判之前,我都會替他醫治。第二,我的丫鬟如我一樣,不輕賤任何性命,但是有人自賤,別人無能爲力。但是拜託你,下次有這般決絕勇氣的時候,請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吞金或者上吊,安安分分地去。店家做生意並不容易,請你體諒他們,不要給他們找晦氣。”
“你——”樂氏指着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她差點死在她面前,她卻依然無動於衷甚至口出惡言,樂氏現在自己也開始懷疑,這到底還是自己的女兒嗎?
“表哥,你來了。”顧采薇望着剛剛踏上樓梯的宋鐸,平靜地喚道,又指着樂氏說道,“這位夫人,非要說我是她的女兒,說我因爲攀附你而數典忘祖,又以死相逼,讓我認她。我們回去吧,萬一一會兒這夫人又激動起來,真出了人命官司,對錶哥你也不好。”
宋鐸冷冷地看了樂氏一眼,聲音像淬毒的刀子一般扎向樂氏:“樂氏一族,留下你這樣的瘋子,真是莫大的悲哀。”
說完,他看也不看她,護着顧采薇和阿媛徑直走了出去。
街是自然逛不成了,宋鐸見兩人面色都不算好,棄了馬和她們一起坐車。
他先安撫了還有些發抖的明珠,給她倒了一杯溫水,見她手抖得水杯都拿不了,就着自己的手餵了她茶水。明珠靠在他懷裡,默默流淚。
“大哥在,你什麼都不用怕。”宋鐸笨嘴拙舌地安慰道,輕輕拍了拍她。
明珠點點頭。
“都怪我,沒想到這女人這麼瘋魔。”顧采薇看明珠的樣子,懊惱道。
“我也沒想到。”宋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