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頭那瞬間,她覺得這年輕男人的眼眸和傘沿邊上滑落的雨珠一樣清澈透明,竟不知不覺地掉進了那雙眼眸裡,再也拔不出來了。殢殩獍曉那時,她很清楚,一個師爺的女兒是不會被蒙太夫人所接受的,但她還是選擇做了蒙老爺的外室。她一直等一直等,想等到蒙老爺名正言順地領她進蒙府那天,不過最後等來的卻是韓冬寧下嫁……
頭瞬擡也雨。想到這裡,她已經泣不成聲了,彎着腰伏趴在茶几上,大顆大顆的眼淚滴落在棕色的茶几上,幾乎快匯成一條小小的淚痕。淚水的鹹味兒讓她覺得很厭惡,就像厭惡自己一樣厭惡。她此時才明白什麼叫悔不當初。若非經過如她一般痛徹心扉的折磨,前人不會道出這樣的感悟。如今,她算是領略到了!
她巍顫顫地起了身,邁着笨拙凌亂的步伐往外走去。丫頭急忙扶住了她,問道:“老夫人,您要去哪兒?回禪室嗎?”她望了那丫頭一眼問道:“我很老嗎?想想,我今年也才四十八歲而已。”
丫頭以爲她生氣了,慌忙解釋道:“您不老,一點都不老!叫您一聲老夫人,是尊您德高望重,身份高貴呢!”
“德高望重,身份高貴?”她輕輕推開丫頭的手,望着漸漸降臨的薄薄的秋霧心酸地說道:“從前我真的很想很想別人這樣誇讚我,可現下聽來,卻像是譏諷我。一個師爺女兒原本就不是身份高貴的人。”
丫頭聽着她的話有些滲人,也太年輕,不知道該怎麼勸解她,只能用一種畏懼且茫然的眼神看着她。當她開始往外走時,丫頭明白過來了,忙跟上前說道:“老夫人,您是要去老爺那兒嗎?老爺已經被挪了院子,安頓在柏暉園裡。您要去的話,奴婢叫人來擡着您去,行嗎?”“不必了,我自己走着去,去柏暉園的路我還記得。”
“老夫人,請您稍等,奴婢去拿盞燈籠來……”
她沒等丫頭,徑直出了院門,沿着灰黑的石子路慢慢往前走。等丫頭拿上燈籠追上去時,卻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落水的悶響。她驚得呆立原地,忽然發現一道黑影匆匆從前面綠叢小徑上閃過。她來不及去多想那黑影是誰人,急急忙忙往前趕去,因爲在前面不遠處就是荷花池!
“老夫人掉池裡了!快些來人吶!”這驚恐的喊聲劃破了深夜的寧靜。
第二天早上,香草起牀後問亭荷:“派人去老夫人那邊看過了嗎?”
“讓聽雨去看過了,老夫人受了風寒還躺在牀上呢!聽說,她是自己不小心掉進河裡的。這也難怪,大半夜的自己跑柏暉園去,又不帶個丫頭又不帶個燈籠,咋能不掉進去呢?”
“李大夫來看過了嗎?”
“昨夜裡就來過了,說只是傷了風寒,受了驚,旁的也沒啥。”
“少爺呢?”
“剛出院子了,說是去柏暉園找四少爺來,昨夜裡四少爺一直待那兒呢!”
“沒個人伺候着?”
“穆兒和您新派給四少爺的水蘭在那兒伺候着,您放心吧。”
說話間,蒙時已經帶了蒙易回到了院子。吃過早飯後,一行人出了府門,往開音殿而去。香草出門之前叮囑蒙會道:“昨夜裡我交你辦的事,早早辦了。”
“少奶奶放心,東西我一早就派人去採買了,雖說要得急,但離這兒不遠處有個淮關鎮,鎮上有個做燈籠的好手,我從前見過他做的燈籠,您保管放心!”
“辦得熱鬧些,請了他本人來也無妨!”
“是,少奶奶!”
送了主子們出門後,蒙會叫了手底下一干僕俾笑道:“今天是清姨……不是,是青塵人回府的日子。你們都記住了,往後叫清姨娘爲青塵人,省得犯了她的忌諱。這兩天府裡接連有大喜事兒,可都得精神着點,好好地幹活兒,回頭少爺少奶奶忘不了打賞的。”
杜氏轉頭問他:“派去採買的人啥時候能回來?”他說道:“天沒亮我就派了同福和鄭均去了,這會兒子應該到了淮關鎮上了。少奶奶說了,要辦得熱鬧些,索性請了他本人來就地趕製也是一樣兒的。我一會兒就派個腿腳利索地去請,先搭架子吧,你帶着人把綵綢緞子都備好,少奶奶開了單子叫你去典庫取去。”杜氏接過單子,便帶着幾個丫頭婆子去了。蒙會招呼了十來個手腳利索的,帶上一捆子竹竿繩子往竹橋那邊去了。
正巧,蒙樑勝和蒙沂趕着出門。過了竹橋,看見他們忙着搭竹架子,便停下了腳步好奇地問道:“這兒是要做甚呢?我瞧着像是要搭花燈架子了。八月十五都過了,搭這東西做甚?”
蒙會走過去客氣地行了禮兒,說道:“是少爺少奶奶的吩咐,想着這兩天府裡都有大喜事,就搭個花燈,辦個遊園會熱鬧熱鬧,還請了城裡的會春園來唱傀儡戲呢!”
“辦遊園會?”蒙沂不屑地說道,“這小縣城的遊園會能辦成甚樣兒啊?我倒好奇了!別以爲吊幾盞破花燈,紮了兩條緞帶子就叫遊園會了!見過州府城裡的遊園會是甚樣兒嗎?見過蘇州城裡的花燈是甚樣兒嗎?更別提長安城的花燈了!”蒙會冷冷地瞥了蒙沂一眼,不答腔了。蒙樑勝擺擺手道:“由着他們去玩吧,鬧不出甚大樣子的,走吧!”
蒙沂一臉鄙夷地四周打量了一眼,跟着蒙樑勝一塊兒出門兒了。蒙會等他們走遠後,招呼手下人道:“聽見了吧?三老爺和蒙沂大少爺瞧不上我們這兒的遊園會呢!得意啥呀?州府的花燈,蘇州城的花燈,有啥好炫耀的?難道就不是用竹篾和紙糊出來的?我們可得好好弄,替少爺少奶奶們爭口氣,叫那兩爺子今天有的出沒的進!”
快到午時了,寶兒提前趕了回來,吩咐蒙會等人準備上炮仗和菖蒲柚子葉等。
蒙會笑道:“放心,我叫我婆娘早準備好了,只等青塵人回來了!咋樣啊?還順利吧?”寶兒點頭說:“挺順利的,青塵人和四少爺哭了好一會兒,害得我都陪了兩滴眼淚,這才耽誤到這個時辰。花燈架子搭上了嗎?”
“差不離了,一上午沒停過手,那制花燈的一家五口也給請到府裡了,現做現掛上去!”
“有啥花樣兒?”
“可多了去了,蝴蝶,鴛鴦,兔子,雙魚,方勝,葫蘆都能做呢!你喜歡哪樣兒,叫師傅給你做一個哄姑娘玩兒。”
“我哄誰去呀?”寶兒說着想了想,轉頭小聲問道,“能做花籃的不?”
“瞧你說的,人家連花籃的都做不了,還做啥花燈呀!那屋裡擱着那幾個呢,等晚上掛剩下的你隨便挑揀一個去。對了,你拿了去哄誰呀?”蒙會笑了笑問道,“寶兒是有中意的姑娘了?”
“沒有,沒有,我只是不小心把人家給惹上了,整天不給好臉色看,我不得哄着點嗎?”
“喲喲喲,還犟嘴呢!回頭打聽打聽去!”
正說着,穆兒一溜煙地跑了回來,喘着粗氣兒喊道:“點點點……點炮仗!”
寶兒往大門外一瞧,轎子正在往裡進呢,忙轉身招呼道:“都一齊點了,來個雙響喜慶!”話音剛落,那雙股炮仗就一齊爆開了,震得整個巷子像要晃起來似的,回聲傳得老遠老遠。一陣噼裡啪啦之後,幾頂轎子都落到了府門前。蒙定蒙時等人先下了轎,從第一輛轎子裡扶出了青塵人。
青塵人擡頭一看,從大門口往裡一溜麻地站了兩旁僕俾,正恭恭敬敬地彎着腰迎着她。她忙搖頭道:“我說了不用這麼鋪張的。”蒙定扶着她的手笑道:“娘,架不住您兒子家裡下人多,可不都得出來迎着您嗎?您放心,不鋪張,都是府裡幾個老人兒了!”
她微微一笑,擡腳出了轎框子,蒙定等人衆星拱月地擁着她進了大門,踩了鋪在地上了菖蒲柚子葉,喝了一杯杜氏遞上來的解穢酒算是進門了。
衆人陪着青塵人在府裡各處逛了逛,青塵人見了花燈架子笑問道:“這是要辦遊園會呢?”
香草笑道:“可不是嗎?想着您回來了,又趕上蒙靖這滿月酒,府裡就該熱鬧熱鬧。下午還有兩場傀儡戲,您愛聽啥只管告訴我,我讓那戲班現編了都給您唱出來。”
晉氏打趣道:“要不然你親自上場唱一出?這纔算盡了孝心呢!”
“讓我往沒人處嚎兩嗓子還成,唱傀儡戲還是算了吧!”
衆人都笑了起來,又轉悠了一會兒,送了青塵人到清音園裡。園子是蒙定親自佈置的,花草都新鮮搬進來的,各處窗明几淨,燭臺佛龕玉觀音樣樣置辦妥當。蒙定忙問道:“娘覺着咋樣?有哪處不滿意的只管說出來,我回頭給您換了。”
青塵人搖頭笑道:“不用換了,我已經很滿意了。”
“丫頭香草給您挑揀了兩個,怕您嫌人多嘈雜,您覺得呢?”
“足夠了,”青塵人往旁邊院子看一眼問道,“那邊是誰住着?”
蒙定道:“是二孃呢!您不必在意她,橫豎不來往就是了。”
“哦。”青塵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然後往屋裡走去了。蒙時拉了香草出來說道:“你累了一上午了,回去歇着吧,這兒有我陪着就行了,三娘不會介意的。”
“行,那我先回去了,我得派個人去竈屋裡瞧一眼中午的酒席準備得咋樣。就算只是我們一家子吃,也該像個樣兒纔是。”
“那你去吧。”
香草帶了亭荷和尋梅回到了院子,不見雨竹和聽雨在,便問守着院子的小丫頭她們去哪兒了。小丫頭說:“兩個姐姐都往花燈師傅那兒去了,一上午都跟着杜姨幫忙呢!叫我們在院子裡看着。”正問着,雨竹和聽雨小跑着回來,一人手裡提了一隻小花燈。
亭荷笑道:“這還沒掛上杆呢,你們倒一人提量了一個回來!都是啥花樣兒啊?”聽雨道:“我們在那兒幫了忙,師傅送的。瞧,我這是蓮花盤的,雨竹那個是聚寶盆的。”
香草瞧了一眼那小花燈,手掌那麼大小,十分精緻,外面畫着彩繪的圖案,裡面能擱小半截蠟燭。她笑道:“怪不得剛纔迎青塵人的時候還看着你們倆,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人影了,原是去擺弄花燈了。這麼喜歡這東西,我送了你們給做花燈的好不好?”
雨竹笑道:“少奶奶捨不得我們呢!昨天要嫁了尋梅姐姐,您都捨不得,更何況我們了!”尋梅笑問道:“咋了?聽着口氣,我比你們還差半截呀?小丫頭片子,嘴巴真是越來越甜了!趕緊去竈屋裡瞧一眼,莫叫他們燒了鍋底兒了!”
“哎!”雨竹把手裡的花燈遞給了聽雨便跑出了院子。
香草靠在軟墊在矮塌上坐了下來,頓時覺得腰肢有些痠軟,自言自語道:“這懷了娃兒跟沒懷倒是有分別的,我這纔出去了這麼一會兒就覺得累了。”
亭荷遞上一杯蜜棗桔花茶道:“您眼下是一個人的身子擔着兩個的活兒呢!能不累嗎?您快喝口茶歇一會兒吧,外面的事有少爺照應着呢!您餓不餓,管姨娘上次送來了糖酥,要不要再拿點來?”
“不必了,吃多了就覺着有些膩,那木樨花的味道不如聞着好受,你們拿去吃吧。”
“那可便宜我們了!管姨娘特地從蘇州那邊帶過來送給您的,您不吃,我們不客氣了!”
“今天見到管姨娘沒有?”
“沒有,倒是早上出門之前遇着了曦兒,曦兒說管姨娘又給三老夫人打了,還躺在牀上呢!”
“爲啥會被打?”
“是三老夫人不許她再和我們這邊往來了,就給責打了十下。她那細皮嫩肉的,十下就夠她受的了!”
“沒說旁的?”
“沒有,就說了幾句,我趕着回來呢!少奶奶,我瞧着那管姨娘挺可憐的,不曉得她在三老夫人手下咋過日子的!曦兒說,那老夫人的規矩可多了,稍微觸犯了就要受杖責,輕則十下,重則好幾十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