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月帶着一臉張狂的笑容,緊了緊衣裳轉身走了。南青抓着木窗杆衝她大喊了幾聲,她卻只當沒聽見,步伐輕快地出了西邊院子。
南青心裡忽然滲起了莫名的恐慌,這恐慌正是源於好月那幾句不清不楚的話!她想不明白,一想又害怕,到底好月說的報復是什麼呢?
“鎮長!鎮長!”南青趴在窗前大聲呼叫道。
鎮長擱下筆跑來問她:“需要啥東西嗎?”南青哀求道:“鎮長,央您個事!能不能替我去請香草老闆娘來?”
“這會兒?”鎮長擡頭看了一眼天空說道,“都這時辰了,天又這樣冷,她未必會來呀!”
南青拱拱手,懇求道:“您只當做了一件好事吧!菩薩會保佑您的,求求您了,我真有要緊的事跟她說!”鎮長輕輕嘆了一口氣,見南青那可憐樣子,不忍心拒絕便點頭道:“行,我替你叫去。可她來不來,我說了不算。”
南青哈腰謝道:“謝謝!謝謝!我往後會記得您的恩德的!您一定會長命百歲,子孫滿堂!”鎮長無奈地笑了笑,反揹着手轉身離開了。當好月頂着冬日的寒風回到家裡時,家裡一片靜悄悄。她知道吳良生一準又去了吳氏院子陪那個可以傳宗接代的劉桑兒去了。她絲毫不覺得空虛寂寞,反而愈加地輕鬆自在。進了房間後,她解下披風,高喊了一聲:“麥兒,拿酒來!”
麥兒是吳良生新買的丫頭,另一個叫冬兒的給了劉桑兒。麥兒聽見好月的聲音,忙取了竈上溫着的酒和碗櫥裡兩碟子下酒菜送到了好月房間裡。
好月正在剪燭花,剪完之後輕輕地吹一下,頓時有股子蠟香味兒。她從那橘色的光影中看向麥兒,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臉蛋像柚子,身材蠻實,瞧不出一點腰身來,忍不住掩嘴笑了笑。
麥兒擱下東西后,問道:“東家大娘,還有啥吩咐沒?”
“取個火盆子和火摺子來,放在院子那樹下。”好月拿帕子裹了滾燙的酒壺一邊斟酒一邊吩咐道。
“是!”
好月從旁邊箱子裡取出了一把紙錢元寶和一個自己動手做的布娃娃,走到了院子裡,讓麥兒把火點着,然後就吩咐她去歇着了。
火光騰騰地在火盆裡跳躍,隨寒風飛舞搖曳。好月蹲下來,漫不經心地往裡面丟着紙錢,嘴裡輕聲唸叨着:“好好去吧,下輩子投胎到好人家,那纔是你的福分呢!要真生在這吳家,你就要做一輩子泥腿子,鄉下人了!也不曉得是你那娘貪吃還是運氣不好,那幾個懷兒婆就她出事了,算是你跟她沒母子情分吧!”
她一直念念叨叨,丟完紙錢後,又拿起那個布娃娃丟了進去。火光映着她那張嬌美的臉,彷彿是塗了一層深橘紅,活像個焰火女妖,着實把剛進院子的吳良生嚇了一跳。吳良生問道:“我當遇見鬼了呢!七月半呀?不是早過了嗎?”
“燒點東西給大嫂那兒子,算是儘儘心吧!”好月回頭招呼了麥兒收拾火盆子,便隨吳良生進了房間,關上了門。她笑問道:“今晚也不留在那邊?”
“一會兒再過去,省得聽她娘嘮叨,煩死了!”吳良生解了腰帶丟在了桌上說道。
“再嘮叨,橫豎明早是要走的,她也不嫌累得慌!大概在你娘跟前說了不少我要吃了桑兒的壞話吧?你娘也不是傻子,咋能叫她三言兩語就哄騙了呢?”
“我也不傻子!”吳良生坐下後晃了晃腿道,“今天我可算丟了一回臉兒。你那主意是替你喜歡的蒙少爺增光彩,還是替我抹黑臉的?”好月原本想遞過去的酒杯又收了回來,自己一口喝了後擱在桌上說道:“我真是自找沒趣兒呢!我哪裡曉得半路殺出個南青呢?你也沒瞧出來呀!”
那窗衝慌。吳良生瞟了她一眼,笑道:“我只當你聰明着呢!”
“我要聰明過你,你又該疑心我要對付你了!男人有幾個受得了自己婆娘比他們還聰明的?我要不聰明,你又該數落我沒用了,橫豎你今天受了氣兒,都往我身上發唄!”
“這話是說我小器呢?我就是一問,你還真生氣了?”好月拿手背輕輕地拂過自己的臉龐,衝吳良生笑笑說道:“給你揍了一回,我臉皮厚了,不行嗎?喝了這幾杯,你還是去找你的桑兒吧,莫來擾了我的清靜。但凡往後沒事,我不上你娘院子去,也不求她劉桑兒過來拜見我這大姐,橫豎不來往就是了。省得你娘又疑神疑鬼地覺得我使了壞心眼!”“這嘴裡的怨氣比我還多呢!都是一家人了,不說那兩家子話。”
“我拿人家當一家人,人家卻拿我當門外挑幌子的竹竿,我沒趣透了!橫豎這院子還是我的,我自家做主,愛咋過咋過。”吳良生抿了口酒,調笑道:“這是同我算分家業來了?”
“不敢,我只不過說了句實話罷了。當初要不是我裁縫店的買賣做不下去了,也不會想着盤了鋪子出去,也不惹了你上門問價,更不會惹了你進屋喝酒。算起來,我這鋪子雖賣了,可我終究還是虧了。眼下我就這麼一個院子了,你就讓我過幾天清靜日子吧!”好月撥開吳良生湊過來的頭,起身往梳妝檯前卸妝去了。
“清靜啥呀!清靜了就沒銀子掙了!”良生把一條腿兒踩在凳子上,左手抱着膝頭,右手往碟子裡捻了兩顆油酥花生丟進嘴裡,發狠地咀嚼了兩口。“咋了?”
“還不是因爲我那大堂哥唄!自以爲當過兩任官,一遇着事就報官,今天趁我不在,還慫恿了我爹找人去報官了!哼,害得我這兩天都不敢招人上門摸牌了,萬一衙門裡來個人問事,哪個缺心眼地在他跟前鼓搗一句,我不就麻煩了嗎?我爹孃也不思慮思慮,單聽了他的了!”
“我說你今天咋沒招人上門呢,以爲你是顧着跟劉桑兒傳宗接代去了,原來是這個緣故。只當歇一兩日,等南青的事完了,不又能開了嗎?對了,上午我送我娘走的時候,在曹東家門口遇着錢八姑了。”
“那肥婆在曹東家門口做啥?昨天她倒沒事?”“我問了,她昨天根本就沒來吃我們的喜酒,說頭疼在家躺着呢!”吳良生輕蔑一笑,說道:“我說呢,那肥婆最貪吃了,跟豬似的,上了桌的東西她準第一個動筷子,仗着自己是鎮長的婆娘,整天得意慌了的!”
“我瞧着她好像真跟鎮長不對付,我一提鎮長,她就不痛快了,跟我沒說兩句就走了。”
“你得多跟她親近親近,曉得不?”吳良生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出門去了。剛走到門口,他眼前就過了一架軟轎。軟轎在蒙香樓前落下,他這纔看清楚轎子上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是香草。他微微皺眉,瞟着香草嘴裡嘀咕道,這婆娘三更半夜去了哪兒呢?懷着娃兒都不消停!哼!
第二天早上,南青被送去了縣衙裡,鎮上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不過一連幾天,茶餘飯後談的還是南青下藥的事情。許道一家也悄然地離開了鎮上,回老家去了。。
這兩天,張家溝的親戚陸續來了,許真花忙得不亦樂乎。她帶着親戚們參觀了自己的新房,又領着去鎮上各處轉悠了一圈。這天,許氏請這些親戚到月圓居吃頓飯,儘儘地主之誼。
香草還沒走進院子裡,就聽見一陣婦人的鬨笑聲,好不熱鬧。她跨進門去一看,許真花家的幾個妯娌長輩都坐院子裡聊天呢。張家大嫂賀氏懷裡攬着小鹿,正笑道:“這丫頭許久不見竟長高了一些,連胸都出來了!”
婦人們又是一陣鬨笑。小鹿居然有點害羞了,忙掙脫賀氏的懷抱一溜煙往竈屋那邊跑去了。賀氏樂道:“真是大姑娘了,說出胸了,居然還害羞上了!喲——”她忽然看見了香草,忙起身說道,“這不是香草嗎?好些年沒見了呢!”
香草笑道:“不必那麼客氣,你們都是長輩呢,坐着就行了!瞧你們這兒這麼熱鬧,我也得來湊一湊纔是。”香草坐下後,幾個婦人問起了她懷孕的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自家生孩子的趣事。沒過多久,錢八姑笑盈盈地出現在了門口。
許氏忙迎着她笑問道:“八姑咋捨得往我這兒來了?”錢八姑笑得抖起了一身肥肉,聲音敞亮地說道:“哎喲,三娘呀,我早想來瞧一眼你這大院子了,不好意思來呀!今天總算找了個由頭跑一趟了!”她說完往香草跟前走了兩步,奉承了一句說:“喲,真出肚了,一瞧就是個男娃兒!”
許氏笑得合不攏嘴。香草正要起身招呼,錢八姑忙親暱地扶着她坐下道:“都是老熟人了,不必那麼講究!我就是來找你姨娘的,明天都擺壽酒了,我得先把那禮兒送了。”許氏道:“真花往吳三孃家買東西去了,你先坐會兒等等!”
“好嘞!”錢八姑也不客氣,坐下跟那幾個婦人聊得起勁兒。說着說着,她們就聊起了香草開的這客棧,好一番嘖嘖稱讚。錢八姑忽然轉過頭來問香草:“你們那瓊瑤館都問曹東家拿豬肉的?”
香草點頭道:“是呢,這鎮上也只有他一戶殺豬的。要往別的村,太遠了,不夠新鮮。咋了,八姑,你打算給我介紹一戶?”
“咳!我沒啥好介紹的,就是想提醒提醒你,少跟他家來往呢,晦氣得很!“錢八姑一臉厭惡的表情說道,“你該曉得他娘從前是做啥的吧?”賀氏好奇地問了一句:“那殺豬匠的娘從前是做啥的?”錢八姑表情誇張地說道:“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來!你猜是做啥的?你準猜不着呢!”
香草看了錢八姑一眼,心裡有些奇怪。這人向來仗着自己是鎮長的媳婦,有些自以爲是,瞧不上其他人;此刻她卻坐在這兒跟這幾個媳婦婆子聊得好不起勁兒,倒不像她平日裡的爲人了。
正想着,錢八姑那響亮的聲音打斷了香草的思緒。她說:“我家兒子就是娶不着媳婦,也斷不會叫那樣的人進門的!你們猜那曹東的娘是個啥東西?縣城裡的柳花巷子你們該曉得吧?”
“柳花巷子?”賀氏一臉嫌棄地使勁擺擺頭說道,“我聽我男人說過呀!那裡頭全是些姐兒,對不對?”
“可不是嗎?”錢八姑拿手指着曹東家那個方向,神采飛揚地說道,“那曹東的娘就是個姐兒!你們說說,誰家願意娶個姐兒呢?那都是曹東的爹娶不着媳婦,瞎領了一個回來!”
幾個婦人都厭惡地皺起了眉頭,鄉下婦人最在意清白和名節了。賀氏又打聽道:“咋娶了個姐兒呢?真是沒處娶媳婦去?”
“哼!”錢八姑輕笑了一聲,衝賀氏等人緊皺眉頭地說,“那曹東的爹過了三十歲都娶不着媳婦,沒處抓拿去,只好將就了那麼一個姐兒。家裡又沒個老人在,自然膽子就大,連姐兒都敢領回家去!現下那曹東是誰的種,還說不清楚呢!”
許氏添了一句:“曹東跟他爹長得挺像的呀!瞧那身板子,那眼睛眉毛都挺像的。”錢八姑連連晃頭說道:“三娘,這可說不準呢!那薛姑姑伺候過多少男人呀,沒準曹東根本就不是曹家的種兒!曹東的爹沒個後人繼承香火,曉得了也只能當不曉得呀!”
許氏覺得錢八姑這話有些過分了,畢竟平時跟薛姑姑還是有些交好的。她忙岔開話題問香草:“姑爺啥時候過來呀?”
香草道:“還在煉糖作坊裡忙活兒着呢!這幾天開始熬糖了,他不敢怠慢,都守在那兒瞧着夥計們呢……”“哎喲,我跟你們說,那薛姑姑從前還是喜樂樓的頭牌呢!”錢八姑一聲嘹亮的笑聲打擾了香草說話。只見她繼續眉飛色舞地跟賀氏等人說薛姑姑的事,言語裡有幾分憎惡,至少香草是聽出來了。
正當錢八姑說得起勁兒的時候,薛姑姑一身清雅的藍布裙衫出現在了院門口。她禮貌地問了一句:“請問,真花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