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膳房,坐在最角落的楊桃下意識的往喬安的方向看了看。
他那一桌的位置雖然偏僻,可看入席人的衣着,也知道並非是苦寒學子。想來也是,這場講學憑票入內,能弄到票的,要麼權貴,要麼財主,像喬安這樣的家世,恐怕都是託了喬二叔的福才得以進來。
怕被人察覺,楊桃暗歎一聲,緊着要收回目光。
可就在她目光快要撤退的時候,她看見喬安從包袱裡拿出個小罐子,一本正經的將罐子裡的醃菜分於同桌的人吃。
“這是從鄰居家買來的醃菜,我吃着倒還爽口。你們若不嫌棄,也嘗一嘗?”
安公子的席面,滿桌子都是大魚大肉,誰看得上點醃菜啊?
有人看喬安的眼神變得微妙,有人直接就帶了鄙夷:“放着滿桌子的雞鴨魚肉不吃,反倒要分吃醃菜?喬公子是尋常吃慣了,一頓不吃就難受得緊吧。”
喬安自己夾了筷子醃菜吃了,露出很是美味很是享受的表情:“清粥小菜有清粥小菜的風情,吃多了油膩的東西,用醃菜清清口也還不錯。”
說着話,他將醃菜夾了些放在桌子正中的空餐盤裡,笑道:“喜歡就嚐嚐,不喜歡也便罷了。”
喬二叔瞪了喬安兩眼,見他依舊故我,又在桌子下踩了他一腳,可喬安依舊無動於衷,只夾了醃菜配清粥吃。
先前鄙視喬安那人更加輕蔑的扁了扁嘴,小聲嘟囔道:“真是山豬吃不來細糠。”
喬二叔聽得真切,心裡就有了火氣。喬安在這場合分吃醃菜是挺跌份,可你至於這樣看不起人?
他也夾了筷子醃菜,就着小粥吃了一口,故意誇張了語氣道:“這輩子還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醃菜,怪不得你隨身帶着,吃着席面都忘不了它。”
喬安領情,叔侄倆一唱一和,搞得旁人都疑惑起來:不過是盤醃菜,真那麼好吃?
有人頂不住好奇,試着夾了一筷子就飯。沒一會兒又默默的夾了第二筷子,第三筷子,於是,旁人也心癢起來,專撿了醃菜吃。
倒不是這醃菜真有多神奇,比大廚精心烹製的肉食還要出彩。主要一桌子葷腥,嘴裡油膩重,遇到點清淡的就忍不住多吃兩口。尤其今天天熱,主食是粥,醃菜和粥原本就般配得很。
這邊的動靜雖然不大,可也算不得多小。先前那人諷刺喬安,聲量也沒故意壓小,一直注意着喬安的安知遠,早就盯上了他們。
安知遠身邊的人看戲不怕事大,懟着他的肩膀調侃:“你安公子精心安排的席面,竟然還比不過人家從鄉下帶來的一罐子醃菜。嘖嘖,敢這麼不給安家人面兒,真有膽兒。”
“聽人喊他喬安,該不會是搶了你妾室那個喬家的人吧?”
安知遠‘砰’一聲拍了筷子,黑了一張臉掃視了滿桌子的人:“有膽兒,你們再給老子說一句?誰搶了老子的妾室,誰敢撕老子的臉面?”
先前懟人那綠衣公子趕忙賠不是,一桌子人小意勸着,大氣都不敢喘。
秦夫子和蜀州各大學院的夫子們在一桌吃飯,小童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秦夫子擡眼朝楊桃的方向掃了眼,又轉頭看了看喬安。而後淡定的問小童:“有上好的醃菜沒有,夾一點端上來。”
小童立馬伸出了藏在背後的手,笑着給秦夫子佈菜:“這是楊桃家自做的,味道還算勉強,夫子您嘗一嘗。”
秦夫子原本只想做做樣子,誰知一口下去果真爽口,於是又連吃了兩口。
一桌子的夫子在心裡嘲笑:不就是點醃菜嗎,能比山珍海味還好吃?果然沒見過世面,簡直是丟人現眼。
可人家畢竟是大學問家,討好他將他留在自家學院纔是要務。於是一個個都做了羨慕表情,紛紛腆着臉要菜:“秦夫子可不能一個人吃獨食,好歹分大夥兒一口。”
秦夫子便吩咐小童往桌上上了一盤兒,而後又吩咐道:“給其它學子也分一些,便是不和口味,也都嘗一嘗,算是個憶苦思甜的意思。”
小童站着沒動,看着手裡的菜罈子有些爲難。
“不夠了就去找楊桃想辦法,她家出產醃菜,她身上應該帶了不少。”
小童歡歡喜喜的去了,很快便去廚房將楊桃的醃菜取了過來,每桌一小盤的將醃菜上了。
知道這醃菜是秦夫子讓上的,各家夫子對這醜不拉幾的小菜也讚不絕口,一時間這醃菜反倒成了熱門菜品,比水晶蹄膀都受歡迎。
先前諷刺喬安那人一張臉漲得通紅,小心小意的試探道:“喬兄和秦夫子的喜好倒是一致,你們是舊交?”
喬安敷衍着否定了,餘光卻忍不住往楊桃身上瞟:秦夫子最見不得銅臭氣兒,他怎麼肯在這樣的場合幫着楊桃推銷醃菜?
安知遠也吃了口醃菜,而後似笑非笑的盯着楊桃,突然就扯着嗓子吼了一句:“這醃菜味兒就是好,比京城的六必居都更勝一籌。你等要是喜歡,一會兒就去找楊桃定,多多益善。”
分明是在爲她吆喝,楊桃的眉頭卻緊緊皺了起來。
同時,秦夫子的眉頭也逐漸隆成了小山。
安知遠這話,明擺着說他秦子墨藉機隴商,這不壞他清遠的聲譽麼?
尊師重道,這個安知遠守了哪一條?
好在秦夫子是個有氣度的人,也不和他計較,只顧着小口用膳。
小童卻受不得,鼓着腮幫子道:“安公子少血口噴人,我家夫子如此行事,都是在的幫你贖罪做人。”
他省下楊桃行賄一節將大廚做的事說了出來,繼而氣道:“就因爲是你安公子的席面,醃菜就上不得桌?就因爲不能得罪了你安公子,旁人就得被當成猴子耍,這是什麼道理?”
“你自己的手下人不像話,還明裡暗裡諷刺夫子,真真是惡……”
“小童!”
秦夫子打斷了他:“不得無禮!”
當着衆學子的面,安知遠原本就黑得透涼的臉色更加黑了起來。他想搶步上去扇歪小童的嘴,爲着聲譽卻只能硬憋着氣。
“真有此事?那膳房的廚子竟打着本公子的旗號如此欺人?”
他裝腔作勢了一回,緊着讓人去處置那廚子:“打他十板子攆出府去,這種品行的人,我安知遠見一個收拾一個,絕不輕饒。”
發落完人,他又裝模作樣去給楊桃作揖:“下面的人沒眼色,冒犯姑娘了。”
楊桃不想和他打交道,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她也不能太失禮。於是,她端正的還了一禮,笑道:“不妨事!”
“你家的醃菜實在不錯,往後每天往安府送上十斤可好?”
不好,我家的醃菜就是全扔了也不給你吃。
楊桃心裡很是反感,她想幹脆利落的拒絕,卻又騎虎難下。
好不容易將自家的醃菜推出來了,訂單很可能就接踵而至。她能用什麼理由既拒絕安知遠,又不影響後面的生意?
“楊姑娘很爲難?你家一天出產不了十斤醃菜?”安知遠步步緊逼:“也是,這麼好吃的醃菜,肯定得用心做,一次哪能出產這麼多。這樣吧,你家有多少便送來多……”
“我家有菜,一天出個一二百斤都不成問題,品質也絕對保證。”
“哦,那從明兒個就開始給我送,別忘了。”
到了這個地步,楊桃也不好再拒絕,只得應承了下來。
安知遠一起頭,別的要定菜的人就源源不斷。秦夫子皺了皺眉,放了筷子回屋。
他受不得這叮噹響的銅臭氣。
喬安看一眼秦夫子空出來的席位,再看一眼忙着記各家地址的楊桃,心裡說不清到底是個什麼滋味。
喬二叔嘆着氣拍了拍喬安的肩,嘆道:“命裡無時莫強求,離了你,人家活得更好。”
下午的論學,秦夫子出的論題是律法。
他主講了當朝一篇刑罰,而後便出了考題:繼母要毒殺養子,將藥下在了給養子的雞湯裡。可養子孝順,心疼阿爹,便將雞湯奉於了父親。父親一口氣喝完,毒發身亡。養子痛心疾首,當即着人查明瞭真相,一怒之下將繼母失手打死。
問,這個案子該怎麼判?
按照當朝律法,繼母投毒謀害子嗣,該流放三千里;子嗣犯上殺母,卻該五馬分屍。可若真將案中的養子五馬分屍了,只怕也不妥當。
論題一出,大堂裡就炸開了鍋。有人說繼母屬於誤殺丈夫,該以謀害子嗣論,罪不至死。養子弒母,便不五馬分屍也該斬首示衆。
有人卻又搖頭:“人間至怒,不過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繼母害了生父,罪該萬死,養子殺母不該處以極刑。”
“按你這種論斷,我朝律法便是擺設,不必依照了?”
兩派人馬爭論得不可開交,安知遠卻將目光瞄到了喬安身上:“據說你是碧山私塾有名的才子,你倒是說說看這案子要如何判?”
沒等喬安說話,他又幽深着眸子加了一句的:“你的答案可別讓大夥兒笑話,縣學可沒臉收一個只會寫文章的書呆子。”
這是威脅,明目張膽的威脅:你要是答得不好,便是文章錦繡本公子也有能耐讓你考不上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