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大娘子嘴脣抖動了片刻,低下頭,一隻手捂着嘴,半晌,眼裡汪着淚,看着李小幺低聲說道:“見笑••••••這一陣子,稅吏、衙役和官兵幾乎天天到村裡收糧要銀,也不講規矩法度了,家裡糧庫早空了,銀子也沒多點了,那天,父親一早去縣裡,想求着黃知縣給個免單,快中午的時候,村裡來了十幾官兵,到處搶東西,非要往內宅衝,弟弟在外頭跟他們爭了幾句,就被••••••”
“這我知道。”李小幺忙伸手拉着她接道,範大娘子眼淚滴成了串,哽咽着接着說道:“母親出來,看着血泊裡的弟弟,一口氣沒上來,就跟着••••••走••••••了,”範大娘子喉嚨緊緊的哽了片刻,才接着說道:“他們人少,見出了人命,村裡人都衝上來,就跑了,父親回來••••••回來••••••”
“怎麼想着要逃出來?後來又出什麼事了?”李小幺低聲問道,
“後來,葬了弟弟和母親,還是不停的催糧催銀,那些官兵天天來,天天來,父親就說要走,村裡都是一姓,都是姓範的,好幾家的地都託在父親名下,好省些稅糧,村裡的男丁又都徵去打仗了,都是••••••”範大娘子轉頭看着身邊無助疲憊的婦幼,轉回頭看着李小幺:“要走,也只好一起走,也沒什麼好收拾的,趕着半夜裡啓程出來,父親不願意往太平府去,要去北平,去南越也行,不是不願意去太平府,我們就一路往北來了,昨天半夜裡三嬸孃發了高熱。”範大娘子指着半躺在一個年青女子懷裡的老婦人:“父親說在這裡歇一歇,看看能不能找個大夫看看。”
李小幺站起來,走到老婦人身邊仔細看了看,退回來示意範大娘子且安心,回到李宗樑和範先生旁邊,幾句話說了剛纔聽到的事:“••••••看樣子倒不是大病,半夜出來,又急又累,又上了年紀,得能好好歇一歇••••••至少吃口熱茶飯。”李小幺沒再說下去,李宗樑轉頭看着低垂着頭,彷彿沒聽到李小幺說話的範先生,誠懇的建議道:“先生,我們兄弟幾個如今在這山上落了草,山上一應東西倒還齊全,先生若不嫌棄,先上山歇兩天,等那位大娘身體好了,再做打算。”
範先生連連點頭答應着:“好好,上回你們走時我就說,以後再見面,說不定就是我要仰仗各位,沒想到竟是一語成讖!”這半個月,他心力交瘁,只恨不得一覺睡着再不醒過來,又覺得一切都是夢中,就是沒法醒過來,要怎麼樣從這場噩夢中醒過來纔好。
李宗樑站起來,有條不紊的吩咐着衆人:“二槐、宗貴幫着老常頭套車,張大姐你們幫着她們收拾收拾。”李宗樑手指着巖下那羣婦幼,幾個人幫着忙,很快收拾好車輛,扶着老弱上了車,老常頭和李二槐等人各自趕着車,緩緩往車上行去。
李宗貴奔在前頭,叫開了寨門,山寨衆人驚訝的看着這一行十幾二十個老弱婦幼你扶着我,我扶着你,在院子裡下了車,李宗樑一時也不多解釋,張大姐忙招呼了幾個人過來,將一處大些的空院子簡單打掃乾淨,孫七弟帶着幾個人心疼的將牛卸了,牽着下去洗刷餵養去了,張鐵木帶着人將衆人的行李搬進院子,將車先拉到了偏院放好。
範大娘子看着滿寨子忙前忙後的莊戶人家一樣的山匪們,只覺得簡直匪夷所思,這哪象土匪窩,分明是到了哪個村子,受到了熱情的招待,範大娘子心神鬆馳下來,忙張羅着帶着衆人,跟着張大姐、孫大娘子進了院子,各處看了,也不多徵求各家意思,只和張大姐商量了,安頓了各家的臨時住處,這一行人,一共六家,範先生帶着老常頭、丁福和小廝墨書,住到院門旁的兩間耳房內,範大娘子和丫頭玉硯住在靠耳忙最近的東廂第三間,三嬸子劉氏、兒媳趙氏和小孫子樸娃一家三口,二嬸子嚴氏和女兒月亭分別住在正屋東西間,大嫂子吳氏帶着女兒明婉和小兒子明經,六堂嬸萬氏和孫子孫女,四嫂子錢氏帶着兒子明棟各自住在東西廂房,一羣人又累又嚇,再說又是臨時歇一歇,誰也沒心思計較住哪兒不住哪兒的,聽着範大娘子的分派,很快就安置下來。
李二槐帶着人生了十幾個旺旺的炭盆,送進各屋,張大姐、孫大娘子幫着,拆行李,取被褥,送東西、送水,一通忙亂,李宗貴早去廚房叫了張大廚,準備了薑茶、熱水、熱飯,帶着人送過來,李小幺進去取了幾粒寧神疏散的藥丸過來,送給範大娘子,給發着熱的三嬸子吃。
一羣人洗漱乾淨,吃了熱茶熱飯,屋裡被炭盆哄的溫暖如春,幾個孩子早就累壞嚇壞了,這會兒彷彿回了家,吃飽喝好,打着呵欠鑽進鬆軟的被窩裡睡着了,劉三嬸發着熱,嚴二嬸和和萬堂嬸都上了年紀,這一放鬆下來,也疲倦的受不住歇下了,其餘幾個,忙完照顧着孩子睡了,又侍候着老人躺下,自己也是睏倦不堪。
“都歇會兒吧,到了這裡就放寬心,俺們也都是莊戶人家,歇一歇吧,回頭再說後面的事。”張大姐和孫大娘子溫和的安慰着衆人,幾個媳婦笑應了,也跟着歇下了,張大姐和孫大娘子退到院子門口,輕輕掩了門出來。
範大娘子擔憂的侍候着父親洗漱後,範先生只喝了碗薄粥,倒頭躺在牀上就睡着了,在山下看到李宗樑,範先生提着的那口氣就一點點鬆下來,點頭答應上山後,見李宗樑件件妥當,這口氣就徹底放鬆,傷痛疲倦齊齊涌上來,人也就委頓成一團,也不想再顧其它,先睡一覺,睡醒了再想往後。
李小幺看着張大姐安撫安頓着衆人,留神了各家的行李物品,越看越無語,這麼一羣老弱婦幼,就這樣的,還敢坐着車、就這麼張揚着拉着金銀細軟逃難?!居然還能逃到這裡,逃進他們筆架山的地盤,如今這一帶的強盜土匪一天比一天多,運氣不好的,一天遇上好幾撥都是常事,她們那個村子到這裡,不過一天多點的路,可這一天多的路,她們竟走了兩三天,極其難得的是,兩三天居然平安無事,真是菩薩保佑!
範大娘子看着父親睡沉了,又輕手輕腳的到各屋轉了一圈,鬆了口氣,回到屋裡,疲倦之極的坐到椅子上,小丫頭玉硯也累得站不住,摸了小馬紮坐到範大娘子腳邊,打着呵欠嘟嚷道:“姑娘也歇一歇吧,可別累病了。”
“嗯,我擔心三嬸子的病,這燒都燒了十幾個時辰了,若是再不退••••••”範大娘子往後靠在椅背上,悲傷的嘆了口氣,轉頭看着門外:“天也暗了,看明天吧。”範大娘子雙手合什,閉着眼睛,虔誠的唸了一會兒經,才站起來,洗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範大娘子已經收拾整齊起牀開門出來,先到父親房裡看了,範先生還在沉睡,範大娘子輕手輕腳退出來,徑直往正屋看三嬸子去了。
趙大嫂子眼睛裡滿是通紅的血絲,見範大娘子進來,忙站起來讓着坐下,焦急的低聲說道:“雖說沒再燒上去,可這熱就是不往下退,這人也沒醒過來過,大娘子,得趕緊請個大夫看看才行,可不拖了!”
範大娘子滿嘴苦澀,看着趙大嫂子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趙大嫂子立時恍悟過來,忙擡手輕輕拍了下自己的嘴:“你看看我,急糊塗了!現在都什麼地步兒了,如今能有個地方住,有口熱水熱湯就不容易了,大娘子別怪我,我也是,糊塗了!”
範大娘子被她說的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滾,正要說話,外面腳步聲起,範大娘子忙轉身看向門外,張大姐和孫大娘子各自提了個原木未漆的大食盒進來,範大娘子急忙迎出來,張大姐進了屋,將食盒遞給趙大嫂子,側着身子坐到牀沿上,伸手探了探三嬸子的額頭:“燒退了沒有?喲!還這麼燙!”
張大姐站起來,轉頭看着孫大娘子說道:“你回去一趟,看看五爺起了沒有,跟她說一聲,三嬸子這熱還沒退呢!”
孫大娘子答應了,急忙轉身出去了,張大姐看着範大娘子和趙大嫂子,指着食盒說道:“這裡頭是給三嬸子和幾個孩子備的吃食,我過來順手就帶過來了,大家夥兒的早飯,一會兒就送過來。”
“不用不用,我讓人過去提,不會送。”範大娘子忙答應着,揚聲叫了玉硯進來,吩咐她跟老常頭說一聲,帶人過去提早飯去。
李小幺有心事,早上很早就醒了,乾脆起來,慢吞吞的刷牙洗臉,剛穿好衣服,孫大娘子就奔了進來,李小幺聽了,忙披了件皮斗篷,跟着孫大娘子奔了出去,這燒了一天一夜了,別把腦子燒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