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幺跟着南寧進了蘇子誠居住的正院,正屋臺階前擺放着幾盆雖形態不佳,卻濃綠非常的盆栽,臺階上,寬大的檐廊下襬着張四方几,方几正中放着只矮胖的陶土瓶,裡面密密的插滿了金燦燦的野花,几案兩邊各放了張舒適的藤面圓圈椅,隔了四五步的檐廊拐角處,北慶帶着兩個小廝正扇着紅泥小爐燒水的燒水,洗茶具的洗茶具,蘇子誠站在院子裡,搖着摺扇,彷彿在打量着四周,見李小幺進來,收了摺扇,讓着她上了臺階。南寧微微垂着頭,目光掃過臺階上的草和几上的花,驚歎着東平的手腳還是一如既往的快啊!
李小幺度着座次,在几案右邊坐下,蘇子誠隨意的坐在左邊,北慶見兩人落了座,託着托盤先送了兩杯茶過來,蘇子誠笑讓着李小幺:“嚐嚐這雲頂,聽說今年雲頂山春天裡連下了幾場雹子,這茶產量極少,我統共就得了半斤,這是頭一回吃。”李小幺陪笑抿着茶,心裡卻意外不已的聽着蘇子誠細聲慢氣的介紹,他什麼時候這麼溫文而雅,有這樣的雅興了?
“除了這個,還得了些上好的茶末,北慶分的一手好茶,喝了這雲頂,咱們看北慶分茶。”蘇子誠的雅興還不止一個雲頂,李小幺微微擡着眉頭,看着蘇子誠,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好在北平飲茶的規矩,照例是要陶醉的,倒不用挖空心思誇獎,李小幺用誇張的表情驚訝驚訝,讚歎讚歎也就足夠了,不用多說話。
這茶一樣,太過高深,李小幺根本不懂,她就愛喝普茶,旁的茶對她來說都是一個味兒,至於分茶,用一根細細的銀調羹,在渾嘟嘟的茶湯裡攪來拌去,一會兒慢一會兒快,居然就能在杯麪上畫出幅精緻的畫兒來,對於這樣的繪畫技藝,她確是只有驚歎的份,可要喝那渾茶湯,無論如何她也喝不下去,乾脆裝着無限欣賞,對着杯子看了又看,賞來賞去,就是捨不得喝!
李小幺這頓茶喝的滿嘴水味,只好瞄着院門口,盼着大餘的身影和鹿肉的香味,蘇子誠順着李小幺的目光連看了幾遍院門處,關切的問道:“怎麼了?”
“我••••••這茶真是茶中極品,喝的••••••有點餓了。”李小幺乾脆的老實答道,蘇子誠滿臉的笑意,忙放下杯子吩咐道:“快去看看,怎麼飯菜還沒好?!”小廝答應着奔出去,一會兒功夫,大餘就帶着幾個小廝,捧着烤爐烤架、紅銅湯鍋、大小食盒等等魚貫進來,北慶忙帶人收拾了几案,南寧帶人將紅銅鍋子放到正中,將叫化雞、涼拌野菜等六七樣小菜擺放在四周,大餘扎着雪白的新圍裙,衝上長揖見了禮,站在臺階下,利落的烤起肉來,蘇子誠有些怔神的看着現場烤肉的大餘,李小幺忙笑着解釋道:“這是我跟他說的,這肉得現烤現吃纔好,不然廚房離的這麼遠,烤好了再送過來,肉早就涼了也韌了。”
蘇子誠‘嗯’了一聲,仔細看着大餘烤肉,李小幺盛了兩碗湯,推了一碗給蘇子誠,自己端起碗慢慢喝着,也看着大餘烤肉,大餘很快烤出頭一批鹿肉,放到旁邊擺着新鮮的白菜葉的銀盤中,刷上醬汁捲起,用小銀叉扎住送了上來,蘇子誠拿起了個嚐了嚐,滿意的點了點頭,看着正滿足的咬着烤肉的李小幺,突然笑着問道:“你烤活人,也是這麼個烤法?”李小幺一口鹿肉卡在喉嚨間,想起黃遠山那個樣子和‘烤活人’這三個字,‘哇’的一聲吐出鹿肉,又連嘔了好幾口湯水出來。
南寧等幾個小廝忙上前擦拭的擦拭,侍候着漱口的漱口,一時忙成一團,李小幺又嘔了幾口,才指着已經站起來、正滿臉緊張的看着自己的蘇子誠惱怒的叫道:“正吃着東西,你提這個做什麼?!噁心死人了!嘔!”李小幺心底的這股子噁心又止不住翻上來,蘇子誠怔了怔,突然忍不住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揮手示意着嚇呆了大餘:“撤下去!姑娘不會再吃烤肉了。”
“這個也撤下去!”李小幺指着盛着烤肉卷的銀盤子跟着叫道,大餘、烤肉、烤架片刻功夫撤的一乾二淨,蘇子誠坐回去,卻是越笑越厲害,直笑的幾乎透不過氣,笑了將近一刻鐘,才漸漸止住笑聲,看着李小幺話裡帶笑的說道:“那年,我好幾天都吃不下東西!連水都喝不下。”李小幺一下子就反應了過來,斜着蘇子誠看了半晌,才擡着下巴,衝着蘇子誠‘哼’了一聲,原來是報這個仇呢,真是小氣!
“喝杯酒壓一壓就舒服了。”蘇子誠笑着建議道,李小幺忙搖了搖頭:“算了,我酒量淺,喝了又要醉。”
“有濁米酒。”
“要溫一溫。”李小幺聽說是濁米酒,忙點頭吩咐道,北慶溫了壺濁米酒上來,用竹根杯給兩人各倒了一杯,李小幺端起來連喝了幾口,才覺得那股子噁心的感覺漸漸消退,心裡舒服多了,蘇子誠再不提類似話題,可也不象平時的食不言,只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着几上的菜式,哪個可口,哪個不是太可口,李小幺慢慢喝完了一杯濁米酒,用湯泡了碗飯吃了,蘇子誠也吃了飯,看着人撤了飯菜,收拾乾淨,李小幺正要站起來,蘇子誠舉了舉杯子笑道:“這米酒味道真是不錯,更難得今天星星出的這麼好,陪我看會兒星星,再喝一杯。”李小幺想了想,笑着點了點頭,兩人站起來,南寧帶人將四方几和圈椅撤下,換了兩把搖椅和一張小方几放到院子裡,北慶過來換了乾淨杯子,重又給兩人斟了米酒,南寧帶着衆小廝遠遠的退到了院門外守着。
李小幺和蘇子誠躺在搖椅上,也不說話,慢慢喝着米酒,仰頭看着滿天閃爍不定的繁星。不知不覺,李小幺又是一杯米酒喝下,只覺得胃裡暖洋洋,頭暈暈然,人放鬆而舒服,李小幺隨手將杯子扔到几上,慢慢搖着搖椅,思緒亂亂的飛的極遠,蘇子誠轉頭看着她,嘴角帶着絲笑意,仰頭喝了杯子裡的酒,舒服的躺在搖椅上看着星空,說起了閒話:“小的時候,那時候母親還在,我住在崇文閣,後面有處高臺,看星星最好,有一回,也是春天,我記的清楚,大姐偷偷藏了一罈子黃酒,避開那些嬤嬤們,叫上二姐,兩個人躲在高臺後面偷着喝,偏讓我看到了,非要喝不可,大姐沒辦法,只好由着我,後來我們三人都喝高了,爬到高臺上躺着看星星,第二天我就病倒了,母親知道了,罰大姐跪了一整天,那時候,大姐、二姐和我都胡鬧的很,就大哥沒跟我們胡鬧過。”
“嗯,你大哥是你母親從小當皇帝教養出來的,你大哥也爭氣,以後肯定青出於藍,比你父親強。”李小幺隨口答道,蘇子誠轉頭看了眼懶洋洋躺在搖椅上的李小幺,挑了挑眉梢,搖了幾下搖椅嘆息道:“那時候我和大姐、二姐經常被母親責罰,罰過了也不改,還是胡鬧,母親走了,沒人管了,也沒人胡鬧了。”
“唉!那時候胡鬧,就是因爲有母親,有母親操心自己管教自己,有人疼,有人愛啊!母親在,胡鬧就胡鬧了,母親沒了,還跟誰鬧去?”李小幺突然傷感不已的重重感嘆道,蘇子誠沉默了半晌,悠悠嘆了口氣,轉頭看着李小幺說道:“你母親要是在,看到你現在這樣••••••老人家肯定想着讓你早點嫁人。”
“嗯,如果母親在,她讓我嫁人,我就嫁人,她想讓我嫁給誰,我就嫁給誰,然後好好的活着,讓母親高興,母親一直想看着我嫁人的。”李小幺聲音越來越低,蘇子誠仔細看着她,聲音溫和的說道:“母親不在,你也要嫁人不是。”
“不是!”李小幺輕輕搖了搖頭,四肢懶懶的,頭也懶懶的,腦子沉的好象轉不動,他說的是嫁人,這事無礙,嫁人的事,不是本來就打算說給他聽的麼?反正嫁人是自己的事,不關於國不關於朝的,說就說,也不用多轉腦筋,李小幺一隻手支在椅子扶手上揮來揮去的揮着說道:“我不嫁了,沒打算嫁,幹嘛要嫁?我沒辦法,嫁不了。”
“什麼叫嫁不了?”蘇子誠眉頭漸漸皺起來,聲音裡透着不悅,李小幺懶洋洋的晃了晃腦袋:“我這樣,如今這樣,一個鄉下山匪的出身,可我吧,你看看,我這麼出色!”李小幺攤開雙手,彷彿在向誰展示着自己,蘇子誠一臉古怪的看着李小幺,一時不知道是該怎麼調整自己的表情,李小幺呼了口氣嘆息道:“嫁給誰?配得上我的,必定嫌棄我這出身,嫌棄我這出身的,我也看不上他,多難!”蘇子誠聽的有些頭暈,到底誰在嫌棄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