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幾步路,轉眼就到了,李小幺在二門裡下了轎子,滿院的內侍宮人恭謹的垂手而立,水巖笑讓着李小幺,和她並肩跟在蘇子誠身後,沿着乾淨之極的粗糙青石路,進了一間雕樑畫棟的花廳,花廳極大,一進門,熱氣撲面而來,蘇子誠在前,徑直穿花廳而過,到了花廳後。
李小幺站在蘇子誠身邊,驚歎的看着對面近在咫尺、幾近垂直的山崖上星羅棋佈、一簇簇的豔黃野菊和白花碧葉的蘭草,襯在青黑滄桑的巍峨山崖間,越發顯得生機勃勃,嬌美明豔,有的地方,菊和蘭相伴而生,野菊的潑辣奔放,映着蘭草的淡然脫俗,更是透着股奇異的美,朝霞穿過山澗,照在崖壁上,面容猙獰的山石對那溫暖無動於衷,山石上的菊蘭卻興奮的舒展着身子,藉着山風招展不停,肆意展現着滿滿的生機,李小幺屏着氣,失神的盯着那些小極又美極的山花,它們的生機是那樣濃烈,濃烈到讓人窒息,彷彿只要它們願意,眨眼間,它們就能把這山漫延成豔黃和碧翠的海洋,滿山滿谷,都是它們跳躍的喜慶。李小幺下意識的伸出手,彷彿想去撫一撫那些喜慶跳躍的生命,蘇子誠看着她,笑出了聲:“這山崖看着近,離的也有幾十丈遠,哪能夠得着。”
李小幺收回手,呼了口氣驚歎道:“這野菊真是動人心魄!”蘇子誠轉頭看了看山崖,水巖笑着說道:“要看菊花,得到野菊崖,看野菊崖雲眠居最好,就是你住的那一處,雲眠居最後面的菊隱廳對面就是野菊崖,那菊花開的漫山遍野,壯觀的很。”
“那裡昨天去看過了,不如這裡好,開得太滿,滿得簡直要溢出來,這花和畫一個理兒,要有留白,給看花人留下足夠歇眼漫想的空白處才最好。”李小幺笑着說道,水巖重重拍着手裡的摺扇讚歎道:“我就說,你是個雅人!”蘇子誠瞥了他一眼,揹着手往旁邊慢步走去,水巖忙讓着李小幺:“咱們往那邊看,那一處,有幾叢蘭草,可以入畫!”
三個人走了十來步,轉了半個彎,到了山崖另一邊,這一處山崖光滑幾近明鏡,幾條狹長的裂紋或橫或豎的撕開鏡面,縫隙裡,幾叢蘭草噴涌而出,細長的葉子風姿萬千,幼小的白花隨風舞動,比之那如火般絢爛奔放的野菊,別有一番寧靜優雅的美。三個人靜靜的仰頭看着那幾叢在山崖中寂寞綻放的蘭,半晌,水巖輕輕嘆了口氣:“幾年沒來,這幾叢蘭長得更好了。”蘇子誠揹着手,一動不動的仰頭看着那幾叢蘭,李小幺看了眼石像般站立着的蘇子誠,轉頭看向水巖,水巖示意李小幺噤聲,李小幺輕悄的往後退了兩步,和水巖站到了一處,半晌,蘇子誠才動了動身子,往後退了半步,轉過身,嘆息般低聲說道:“到花廳坐着看吧,這裡冷。”
李小幺緊裹着斗篷,立即贊同的連連點着頭:“這裡風太大,吹得人骨頭都涼了。”
三個人轉進花廳,李小幺脫了寒氣逼人的斗篷,轉頭打量着四周,花廳極大,南面盤着炕,北面放着張巨榻,榻與炕之間,擺放着幾張舒適的扶手椅子,炕、榻、椅間錯落有致的擺放着各式花架,都是烏沉沉的紫檀木,花架、炕幾、榻几上或擺花草,或放古玩玉設,滿屋深斂於內的奢華,李小幺站了片刻,只覺得陣陣溫暖從腳下、裙間涌上來,這地下也鋪了火龍,怪不得開着窗也能溫暖至此。
李小幺坐到蘇子誠另一邊,接過熱茶喝了一口,舒服的嘆了口氣,蘇子誠看着兩頰凍得緋紅的李小幺,嘴脣微微動了動,彷彿想說什麼卻又咽了回去,水巖瞄着蘇子誠,心裡閃動不停,垂頭喝了兩口茶,放下杯子,懊惱的說道:“差點忘了,七妹讓我帶兩罐茶粉給她送過去,她待客用,我竟忘得乾淨,真是該死!”說着站起來,拱了拱手說道:“我得趕緊送過去,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一會兒就回來,且等我會兒!”說着,歉意的陪笑告了辭,拎着長衫急步出了門。
蘇子誠笑着搖了搖頭,李小幺狐疑的看着水巖的背影,心裡飛快的盤算了片刻也就淡然了,放下杯子,站起來轉到敞開的窗前,遠眺着對面那些跳躍般的豔黃色。蘇子誠也放下杯子站起來,踱到李小幺身後,順着李小幺的目光看了眼野菊花,收回目光,居高臨下的看着看花看得出神的李小幺,她的頭髮細而軟,彷彿有流動的光澤,幾縷髮絲垂落在白皙柔軟的脖頸間,蘇子誠心裡劃過絲奇異的漣漪,他從來沒注意過女人的脖頸這樣••••••誘人!
山風吹進窗戶,吹得李小幺寒意又起,寒瑟的抱着雙臂往後退去,卻一腳踩在蘇子誠腳上,蘇子誠忙伸手扶住趔趄着往前撲去的李小幺,李小幺站穩,轉身低頭看向蘇子誠的鞋子,花廳門口,南寧正要奔出取鞋子,卻看到蘇子誠跺了跺腳,若無其事的和李小幺說着話,東平衝着南寧擺了擺手,兩人往旁邊退了半步,繼續一動不動的垂手侍立。
李小幺不動聲色的往旁邊讓了半步,從蘇子誠懷裡讓出來,指着山崖上笑着說道:“我記得從前看過不少寫菊花的詩,這會兒想念兩句應應景,可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蘇子誠失笑出聲,笑了一會兒,才忍着笑說道:“你都看過誰的詩?說說,我替你想想。”李小幺收回手指,訕訕的笑着,她到這個世間至今,一直艱難求活,讀書的時候少、能找到的書更少,在她知道的那些和這個世間的文章詩詞得到印證對比前,她哪敢亂說?蘇子誠低頭看着她,等了片刻才笑着說道:“若論詩,樑先生最精通,等他回來你跟他請教請教,讓他挑幾本書給你看。”李小幺忙點了點頭,這是好事,不管學什麼,有人指點事半功倍,蘇子誠頓了頓,彷彿想起什麼,看着李小幺問道:“你說到這詩,我正好想起件事,你送過幅對聯給樑先生?”
“嗯?”李小幺一時沒想起來,正要否認,突然想起那年逃出太平府的事,搖了一半的頭忙又往下點去:“是送過。”
“有心爲善,雖善不賞,無心爲惡,雖惡不罰?”
“是。”李小幺乾脆的答道,蘇子誠皺了皺眉頭,疑惑的問道:“這是你自己聯的?還是你從哪裡看到的?樑先生學問極好,幾乎無書不讀,他說沒見過這聯,寫信給我,我拿去翰林院,也沒人見到過,聽說是你當年遊歷閻王殿時所見,哪裡的閻王殿?”
李小幺垂着頭,腳尖在地上劃來劃去的划着圈,飛快的轉着心思,這事,還有很多事,總要有個說法,似是而非的說法,這神鬼之事,自己能來,誰能說得準呢?嗯,就這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真是假隨他去想,李小幺打定主意,擡頭看着蘇子誠,咬着嘴脣滿臉的困惑迷茫,她呆在碧藍冰冷的海中,怎麼會到了這裡?這件事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也許,只能歸於神鬼之道。
蘇子誠看着李小幺臉上的茫然困惑,下意識的擡手想替她撫平,擡到一半,硬生生折回背到了背後,李小幺垂下頭,看着鞋尖上彷彿要飛起來的蝴蝶低低的說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也不知道那是哪裡,也許是閻王殿,我就把那兒當閻王殿了。”
蘇子誠沒聽明白,李小幺擡頭看着蘇子誠,困惑的解釋道:“大哥說李家村被剿那晚,我受了傷暈死過去,一直暈迷了十幾天,後來一天夜裡,在一間破廟裡,下着暴雪,電閃雷鳴,我突然醒了,可是••••••”李小幺舌頭打着結,輕輕拉了拉蘇子誠的衣袖,低聲說道:“我不知道怎麼說,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一直想忘了這事,就是忘不了,我從來沒敢說過,連大哥也沒敢說。”蘇子誠伸手按着李小幺的肩膀,溫和的說道:“別怕,有我呢,都過去了。”
“嗯,我看見父親和母親倒下,滿身的血,後面,我就不知道自己到哪裡了,也不知道••••••”李小幺仰頭看着蘇子誠,彷彿不知道如何描述,困惑了片刻,才接着說道:“我看不到,聽不到,聞不到,可有時候不知道怎麼的就知道好多事,就••••••象這樣,”李小幺將自己的手按在蘇子誠手上,擡頭看着他說道:“你閉上眼睛,是不是也能感覺到什麼?”
蘇子誠翻手握了李小幺的手,閉上眼睛沉默片刻才睜開眼睛,溫柔的說道:“很溫暖。”
“嗯,”李小幺稍稍用力,將手抽出來:“就是這樣,我什麼都不知道,可是卻能感覺到好多東西,包括那幅對聯,那裡,好象過了很多年,天荒地老,日月滄桑,後來,象做夢一樣,突然就醒了,我不敢說,從來沒敢提過這事,怕人家說我說胡話,把我當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