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被急促腳步聲給打斷了,華鶴年大冬天跑出了一身的汗,急匆匆地問道,“娘,娘,瑤瑤沒事吧!”
“瑤瑤是被救回來了,可我怕你爹知道了,又是個死。”年菊瑛絞着手指,憂心忡忡地說道,“你爹那個脾氣,他最恨輕易放棄自己生命的人。”
從戰亂年代走過來的人,對於生命的敬畏,是和平年代的人無法想象的。
“這事俺爹還不知道呢?他還在祠堂編柳條筐呢?俺是上茅房,聽人說的,俺叮囑過進去的人別瞎說。”華鶴年揣着胳膊不安地說道。
“這紙能包住火嗎?那麼多人看見了,我已經求過,你不還是知道了,你爹早晚得知道。”年菊瑛抹着眼淚道,“那傻孩子,一心撲在那知青的身上,早就告訴過她了。那地裡的玉蜀黍和小麥,收穫一個種一個,都不在一個季節裡,能生活到一起,那就是它們的命。人和莊稼一樣的,各有各的命,它不在一塊田裡,它長不到一起,她咋就不明白呢?”
“娘,娘,別哭,等瑤瑤醒了,咱們一起勸勸她給俺爹陪個不是,俺爹還能真把自己的親閨女趕出去,讓她自生自滅啊!”華鶴年壓低聲音道,“對了俺媳婦呢?”
“在廚房呢?”年菊瑛抽泣道,“孩子們在你們屋炕上玩兒呢?承進看着兩個小的。”
“俺去叮囑一下承進娘。”華鶴年轉身朝廚房走去。
年菊瑛擦乾眼淚道,“我去看瑤瑤醒了沒。”
還沒擡腳,就聽見大門外傳來呱噠呱噠的聲音,年菊瑛一擡眼就看見當家的華老實緩緩地走來,“當家的你回來了。鶴年啊!你爹回來了。”
呱噠、呱噠……華老實腳上穿着草窩子跨過了大門檻,走了進來。
年菊瑛趕忙拿起掛在門口牆頭上的小掃帚看着已經站在自己眼前臺階上的華老實,掃了一下身上的雪,又彎着腰掃了掃他褲腿上的塵土。
華老實將狗皮帽子丟給了年菊瑛,她拿着帽子拍了拍上面的雪。
廚房裡華鶴年剛叮囑了一下自己媳婦兒注意說話,就聽見年菊瑛的聲音。
兩口子立馬出了廚房,“爹,回來了。”
在廂房炕上的三個孩子聽見動靜,立馬趿拉着草窩子就跑了出來,“爺爺,回來了。”
“嗯!”華老實輕點了下頭,何秀娥趕緊上前挑開補丁摞補丁的棉簾子,底邊還透着打成結硬邦邦地破棉絮。
進了房間的華老實面無表情,橫刀立馬的坐在中堂的八仙桌左邊的藤椅上。
何秀娥上前道,“爹,喝水嗎?”
“我不喝你的水。”華老實接着道,“換鞋。”
何秀娥叫着隨後進來的大兒子道,“承進。”然後掀開起八仙桌上的大茶缸蓋兒,倒了些水,蓋上了蓋兒晾着。
“哎!”華承進應道,朝爺爺的東邊的房間走去,很快拿出一雙黑色的手工千層底的棉鞋,放在華老實的腳下道,“爺爺,換鞋吧!”
“讓女人換!”華老實命令道。
站在華老實身邊的華鶴年,朝何秀娥努努嘴,使使眼色,“媳婦兒。”
何秀娥看了看,有些不願意動手,剛想找藉口來搪塞……
就看見年菊瑛拿着狗皮帽子進來道,“換鞋是吧!讓我來換。”
“我來,我來。”何秀娥立馬說道。
然後婆媳兩個爭着跑到華老實身邊,蹲了下來,年菊瑛隨手將帽子放在了八仙桌上,婆媳倆一人一隻腳,麻溜地給華老實換上千層底的黑色布棉鞋。
換好了鞋後,何秀娥站起來道,“爹我做飯去了。”
說着招招手讓三個孩子跟着她一起出去,待會兒這屋裡肯定是電閃雷鳴,狂風暴雨。
讓孩子看見不好,小姑子以後還怎麼在孩子們面前說話。
“去吧,去吧!這裡有我呢?”年菊瑛揮手讓她離開。
華珺瑤在西屋炕上聽的分明,這就是自己的老爹。
華老實擡起雙眸,犀利地盯着年菊瑛道,“那死丫頭呢?”
年菊瑛面色猶豫,脫口而出道,“瑤瑤不在家,在二丫家玩兒呢?”
“啪……”的一聲,華老實在桌子上,上面的狗皮帽子蹦了三蹦,厲聲道,“那死丫頭都敢死了,還怕見我嗎?”
年菊瑛和華鶴年這心一顫顫,如驚弓之鳥似的,站在西屋門前。
年菊瑛大着膽子,聲音顫着說道,“老頭子,瑤瑤她再也不敢了。”
“不敢了!想死之人,你救得了她第一次,你救得了她第二次嗎?還是一直看着她。”華老實疾言厲色地說道,一雙眼睛瞪的如銅鈴似的,手緊緊攥着着藤椅的扶手,指節泛白泄露了他內心極度的痛心和失望,“她不是想死嗎?就在我面前,我又不是沒見過死人,戰場上,斷胳膊、斷腿,死狀慘的多的是。她死了,我就當沒生過她這個不孝女!”
說到最後華老實的聲音都劈了,“咳咳……”咳個不停,咳的滿臉通紅,眼睛凸了出來。
嚇得華鶴年趕緊上前拍華老實的後背,年菊瑛趕緊拿起大茶缸遞給了他,“他爹趕緊喝水,喝水。”
“爹,別生氣了,俺好好看着小妹,不會讓她在做傻事了。”華鶴年重重的點頭保證道。
華老實拿着茶缸喝了兩口,氣息才平順了下來。
“老頭子你要是逼死咱的女兒,我也不活了。”年菊瑛豁出去了,“你瞪着我幹什麼?我一點兒都不怕,隨你的便吧!”
“娘,娘。”華鶴年小聲地說道,“別在刺激爹了,爹身子不好,再氣出個好歹來。”
“不就是死嗎?誰怕誰?”年菊瑛不依不饒道,說什麼她也要保住女兒。
華老實氣的食指指着她顫抖着,老半天憋出一句話,“慈母多敗兒。”
“別說了。”華鶴年使勁兒的扯着她的袖子道。
“我爲什麼不說,我們是瑤瑤的爹孃,無論生什麼事,她都是我們的女兒。”年菊瑛流着淚急地說道,“生這種事,誰也不想的,難道我們也像村裡有些人鄙視我們的女兒,認爲她丟了我們面子,給我們臉上抹黑,是不是也要和外人一起,唾沫星子淹死她啊!她犯了什麼錯?我們也要落井下石,這樣無異於逼死她。”
“你個敗家娘們兒,都是你……你慣得。”華老實氣得渾身直哆嗦,咳咳……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不斷的咳嗽,使他說不出話,直不起身子。
華珺瑤早就想衝出來了,在炕上摸索半天衣服,才從炕上起來,穿上草窩子,出了西屋,站在了中堂中央,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對不起,爹,我錯了。錯在識人不明,錯在不聽您的教誨,一意孤行;更錯在拿別人的錯,來懲罰自己,乾親者痛,仇者快的傻事!”華珺瑤看着他鐵青地臉色悔恨交加淚如雨下地說道,聲音沙啞如破鑼一般。
這是一聲遲到了四十多年的抱歉,是自己的任性傷害了這個家,讓這個家成了村民們嘴上的談資,與笑柄。
淚眼朦朧中,望着老爹那熟悉的面容,皮膚曬的黝黑,眼角深深的魚尾紋,顯現出常年風吹日曬的印跡,盛怒中的他眼神中失去了往日裡的炯炯有神的神采,薄薄的嘴脣微微顫抖着,失去了往日的刻板嚴肅。
華珺瑤哭得不能自抑,由於嗓子受傷哭聲沙啞難聽。
“對不起,對不起!”華珺瑤不停地說道,直到嗓子說不出聲來。
年菊瑛當場就撲過去抱着華珺瑤,母女倆痛哭不已,相較於華珺瑤無法出聲,年菊瑛是嚎啕大哭。
哭得華鶴年這眼眶酸澀,眼淚吧嗒吧嗒的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