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有云:“雨打黃梅天,四十五日無日頭”。
這可不是甚的妄語,而是真真切切的生活實踐經驗的真實寫照。
長江南岸,每逢窗前梅熟落蒂之時,牆下筍成出林之際,東風過後,往往黃梅天也將應時而來。
花椒前世亦生在煙雨江南,長在梅雨江南。
說句實在話,對於雨水不斷、四處發黴的黃梅天,真是打心裡頭,沒甚好感的。
那感覺,估計就同北方人連吃了一個月的沙塵暴是一般無二的滋味兒的。
一整個黃梅時節,不光是相對而言,前期溼度大,但因着往往“吃了端午糉,還要凍三凍”的緣故,溫度上頭還算幫忙的蒔天也好。還是後期同樣的溫度條件下,溫度卻在進一步攀升,以至於百物黴腐的梅天也罷。
總之從“入梅”,到“出梅”,都會叫花椒覺得神煩。
悶悶悶、潮潮潮、黴黴黴、煩煩煩,有時候腸胃還要造造反……
根本沒法兒去悠悠然地體會詩詞中,不盡窮愁,惟見一川菸草、滿城風絮,還有梅雨入霧的褒貶喜怨的意境。
倒是完全能夠體會甚的叫做“三日雨不止,蚯蚓上我堂。溼菌生枯籬”,尤其是後一句“潤氣醭素裳”,花椒真的是深有體會的。
甭說是在鄉間黑洞洞、長滿青苔的老宅子裡了,就是在小辰光曾經住過的老城區臨河結水珠的老屋中,黃梅天時亦是可以見到這般景象的。
實在是太過形象,太過逼真了。
把花椒滿肚子想說卻又說不出來的話兒,就這麼活潑潑地展現在了她的面前。
以至於花椒一度非常崇拜這位關心現實,瞭解農家生活,並提倡了讓她一直以來都受益匪淺的平淡藝術境界: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的宋詩“開山祖師”——宛陵先生。
當然,時至今日,也是一樣的崇拜。
畢竟不管前世也好今生也罷,小園臺榭、亭臺樓閣的世界,對於花椒來說,都太遠太遠了。
而且她如今所熟悉的,又正是楝花清香、高柳亂蟬、魚動新荷、蛙鬧燕喧的自然環境。
不過,今生花椒長到九歲,經歷過至今歷歷在目,並將銘記終生的“梅子黃時日日晴,小溪泛盡卻山行”的“幹黃梅”,尤其還生活在“良苦吳農田下溼,年年披絮插秧寒”的世道中……
所有順應時令而來的節氣,花椒都會報以感激之情。
“若無三日晴,那復一年秋”。
自然包括黃梅天。
時至今日,再來看曾叫她厭煩了二十來年的黃梅天,心態上,自然要比往昔灑脫的多的。
旁的不說,只說就如詩中所描繪的那般,梅雨時節充沛的雨水是非常有利於農作物的生長的,尤其對於水稻的插秧來說亦是十分有利的。甚至都可以稱得上一年裡頭,最佳的耕作時段。
所以僅憑這則,不管是尤其喜歡往人身上粘的綿綿細雨也好,還是能砸的人一個激靈的傾盆大雨也罷,就算是不下雨也能叫人身上熱乎乎溼漉漉的連陰天,花椒都再無厭煩之心。
只滿懷希冀的祈禱它們都要乖乖的,該來就來,該回就會,說好明年再相見。
可不免叫花椒有些撓頭的是,白雲蒼狗,這世間卻是沒甚的事兒是一成不變的。
就好比花椒不大不小,也長到九歲了,從還在羅氏肚子裡算起,就找不出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黃梅時節來。
除了芒種節氣的“正黃梅”,小滿節氣的“旱黃梅”,夏至節氣的“甜黃梅”……甚至於還有甚的“黃梅不管”、“倒黃梅”的,輪番上陣。
短的一旬不到,來去匆匆。長的兩個來月,甚至還要同秋老虎照個面。
就譬如今年,就又是一個遲黃梅。
因着梅雨開始的時候,別說芒種節氣了,就連夏至節氣都快過去了,等於將一季黃梅中的前半截——半個月左右的蒔天,一斧頭下去砍了個精光,就剩了後半截——同樣半個月左右的梅天。
卻是從“入梅”的那天起,完全沒有甚的綿綿細雨打個招呼的,打頭就是鋪天蓋地的雷雨天。
據秦老爹所說,這樣的黃梅天,在蓮溪又常常被稱爲“陣頭黃梅”,別看人持續的時間一般不長,可志氣卻足,好似要把之前耽誤了半拉月的雨水一道補足了似的,降雨量那叫一個集中。
這樣的時氣並不正常,卻也不是沒有跡象可尋的。
畢竟今年清明卻是難得的不曾落雨的。
清明有雨早黃梅,清明無雨旱黃梅。
這也是諺語。
可擱在往年,對於再沒甚的不曾經歷過,吃苦都能吃成阿彌陀佛的的莊戶人家來說,就算是黃梅遲了些,雨量大了些,也不算甚的,只要熬過這段辰光的田間管理也就成了。
頂多一天做到夜罷了。
然後日子過得再精細一些的人家,會仔細一番家中的防雨防潮以及防黴,還會留心闔家老少的身體狀況。
可對於秦家來說,卻是頗有些兩頭燒的感覺的。
畢竟這樣的黃梅天,絕對不是遠行的好辰光,更不是趕考的好時間。
可偏偏今年,不光是大堂哥五月初上,就特地風塵僕僕的趕回了家,準備參加今科六月的院試。
還有齊齊過了府試這一關卡的二堂哥、三堂哥、以及六哥,因着短短兩個月中,經歷了兩次六場的考試後,俱都萬幸不曾烤糊了。
到底少年人,自然油然生出了兩分鬥志來,齊齊決定一鼓作氣,跟着大堂哥前往省城歷練一番。
就算考不過,也不算甚的,就當做長見識了。
既是孩子們都決定了,長輩們自然沒有二話,自是全力支持的。
從四月底開始,爲着四兄弟的考試,闔家都動了起來。
而那廂李巡檢在暗搓搓地笑得見牙不見眼之後,搓了搓手,索性大手一揮,同人商買了一艘七八成新的運糧船回來,還借了十多名水夫。
讓同樣要去省城參加武舉院試的李蹊帶着管事、師傅,還有護院、廚子的,與秦家的舅兄舅弟同行,並拜託護送侄兒們一道趕考的秦連豹一路照料。
這對於秦家來說,自是再好不過的事體的。
前年院試時,秦連豹同大堂哥赴省城趕考的時候,是搭了方家的順風船,一路上還不覺得。可舊年秦連豹帶着秦連龍拼坐客船趕考的時候,才終於知道了甚的叫做遭罪。
雖說當時正值大比之年,船上泰半都是趕考的考生,按說是能夠投契的,可各人性情不一,船上空間又狹小,隔壁艙室裡打個噴嚏都聽得一清二楚的,偏偏還有人身在船上都要招了運河上的畫舫尋歡作樂……
一想到那樣烏七八糟的環境,再想到幾個孩子,秦連豹就同秦連龍商量着,要不索性還是走陸路得了,雖說用時冗長,估計得翻過一倍去,路上還得不斷的投店,平白多了諸多麻煩同事故,可到底清淨自在些。
何況黃梅天坐船,窗子就算不打開,也是一股一股的水汽漫進來,被褥甚的自來就沒有乾的時候。
可如今既是李家自家的船隻,自是清淨自在的。
兩相對比,再加上如今兩家的姻親關係,秦連豹也就沒有拒絕,欣然接受了李巡檢的好意。
花椒聽四堂哥五堂哥描述過這艘在他們這些個小字輩們看來,已經是龐然大物的運糧船。
據說船長總有七丈有餘,船寬亦在八尺左右的。
雖說是艘運糧船,可李巡檢已經三下五除二的請人敲敲打打做了改建,將原本甲板上的裝糧的糧倉進行隔斷,改成了臥艙、書房等艙室,才訂上了桌椅條臺,置辦了碗碟茶具……
闔家的小字輩們聽說後自是羨慕不已的,他們只在碼頭上見過這樣的運糧船,還不曾上去參觀過呢!紛紛盤算着待他們趕考回來後,也得上船瞧一回。
卻沒想到船隻結構改造好後,李蹊上去走了一遭後,見上頭足有十來間進深大概五尺左右,橫寬也有四五尺的艙室,忽的突發奇想,就過來同秦連豹說,能不能將四堂哥五堂哥一併帶上:“文師傅武師傅都得跟着我去省城趕考,四弟五弟就得解館在家了,他們兩個正是緊要的辰光,我擔心他們一時不能自覺,荒廢了武技……”
只心裡不免在嘀咕:“我也是無奈之舉,都是爲了能帶你們出門,可不是故意揣測,揭短的。”
秦連豹看着李蹊,這話兒裡的真假他還是能夠分辨的出來的。
可不可否認的是,李蹊的話確實給他打開了一扇窗戶。
送走李蹊後,就同秦老爹,還有秦連虎一衆人商量:“既是有這樣難得的機會,小四小五都解館在家,羅冀文啓、方慶小麥因着我不在家的緣故,也得放假。這一來就得大半個月,我想着索性把他們也都帶上,去省城見一見世面。”
秦連熊聽說後就看了眼秦連虎,又略一皺眉,頗有些遲疑的問道秦連豹:“好是好,可這六個裡頭就有三個皮猴猻,會不會打擾大郎他們溫習功課,也叫你們操心的?”
不光是對秦連熊來說,其實如今在闔家而言,都是無論甚的都比不上孩子們的前路的。
秦連豹就笑道:“雖說頑皮,可也都是有分寸的孩子,否則我也不敢開這個口了。”
畢竟是行船,可不是在平地上,秦連豹也會擔心小小子們頑皮,掉進河裡去。可這小半年來小小子們的乖覺,卻讓秦連豹很快就打消了擔憂。
又看向秦連鳳:“再把老五也捎上,專門負責照管這幾個小小子,我看也就差不多了。”
秦連鳳就重重點頭:“行啊!”又看向秦老爹同兄長們,拍着胸脯打包票道:“包在我身上就是。”
秦老爹看着就拍板道:“那就這麼說定了,沒有關在籠子裡的老虎,孩子們如今都大了,出去見見世面,也好。”
略一思量,又道:“那這樣,把石頭和小和尚也一併帶上……”
消息傳出,小小子們自是高興瘋了的。
沒想到這回的省城之行,連帶着他們都有份兒。
俱是賭咒發誓,自己絕對會乖乖的,不打擾兄弟們溫習功課,更不會給叔伯們添麻煩云云的。
秦連熊還是不大放心,就警告他們道:“若是頑皮,絕對不會有下一次。”
唯有七堂哥,扳着手指頭算了一遭。
自是眼淚都快下來了。
好嘛,除了西羣房裡的幾個小兄弟,和還螃蟹似的斜着走路的八弟外,就單把他給落下了。
香葉就趕忙安慰他:“七弟別哭,這不是你還得上學嗎,不是三伯五叔同我爹故意不帶上你的。”
花椒也道:“就是就是,而且你看哥哥們都不在家了,可我們還在呀,你得留下來保護我們呢!”
哪知七堂哥卻衝她哼了一聲,又伸手戳了戳她滾圓的小臉:“白果這麼大的小丫頭,還來哄我!”
花椒哭笑不得,七堂哥卻已是挺了挺胸脯,告訴花椒:“那你可得聽我的。”
香葉就嘟了嘟嘴,搖頭道:“我是姐姐,我也沒讓你聽我的話呀!當哥哥姐姐,可不是用來讓弟弟妹妹聽話的。”
七堂哥看了眼香葉,腮幫子都耷拉了下來:“可我又得一個人上學下學了……”
“呃……”香葉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她也不喜歡一個人待着……
垂頭喪氣的丁香看着這三個大眼瞪小眼的小傢伙,氣不打一處來,就恨鐵不成鋼的戳了戳七堂哥的額頭:“小傻蛋,那你就去求你爹,求三叔帶你一道去呀!我是女孩子,自是不能去的。可你是小小子呀,只要保證不拉下功課來,說不定三叔就會答應的。”
還給他使眼色:“帶了椒椒一起去!”
“對呀!”七堂哥頓時眼睛發光,小炮彈似的就衝了出去。
跑出大概兩丈遠,纔想起花椒來,趕忙折身回來拖了她的手,去找秦連豹。
又是一輪的賭咒發誓,六月初一,上半晌,搭乘着李蹊及先生、隨扈,以及秦家一衆男丁的沙船緩緩駛離崇塘碼頭。
滂沱大雨下,穿着蓑衣帶着斗笠的花椒被秦老爹牽在手裡,水光迷離中,目送着家人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