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湖秦氏的老族長就跟吃了個大頭蒼蠅似的。
臉都綠了。
同秦家不知道鵝湖秦氏一樣,擱這之前,鵝湖秦氏也從來不知道自來富庶的崇塘治下還有戶同姓。
還是舊年秦家因着那甚的秦白芹乍富之後,消息一點一點的從崇塘隨着車船往外鋪散開,族裡今兒自薦陪着他一道過來的做了多年木料經濟的族侄到底場面上的人,消息靈通,當先就聽說了此事兒。
又因着到底一個姓氏的緣故,來回留心了兩遍,漸漸族裡就開始窸窸窣窣的不安頓了。
有羨慕的,自然也有活動心思的。
他們鵝湖秦氏在蓮溪不過伶仃小姓,別說比不上蓮溪城裡聞名南地的方張左胡施這五大同氣連枝的大宅門,就連許多人丁興旺吃穿不愁的大姓家族都一百個比不上。
而且最爲關鍵的,是一直以來還沒聽過有拿得出手的同姓同宗。
看着旁人家熱熱鬧鬧的聯宗合譜,勢力從原本的爭水爭田鬥毆湊不齊人手,一下子擴大到了幾個村,甚至是旁的集鎮,從看別人眼色到給別人顏色看,怎麼可能不羨慕的。
這會子眼看着周家灣秦氏發達了,自然想要攀一攀關係。
只他一向愛惜羽毛,還真不知道該如何開這個口。
哪裡知道這纔開年,族侄忽從人木排行那裡聽說秦家大興土木想要立族,這才坐不住了,按下緩緩行事兒叫秦家過來攀附的念頭,急趕慢趕的親自過來秦家遞了話音兒。
就沒想過秦家會拒絕。
他那族弟雖拘泥固執不知變通,可有一句話說的卻是再對也沒有了。
財主沒有三代富。
秦家再是人丁興旺也不過才三代傳承,打架都攥不出硬拳頭。又不曾出過讀書人,根本毫無根基可言,不過乍富之家,還這樣輕浮,半點不懂財不露白的道理,也不知道這場富貴能保住幾天的。
自家提出叫他們歸宗,願意庇護他們,這叫什麼,這叫雪中送炭錦上添花,傻子纔不應的。
可哪裡知道這秦家竟這樣不上道!
不但不肯歸宗,連合譜都不肯!
他們鵝湖秦氏立族不過一甲子,還是從他先祖父有了功名之後纔開始修的譜,根本就不知道始祖是誰了。
就連名諱都不可考,更別說生卒生平了。
攀附秦不虛,只不過他也算個明賢。攀附一下,再弄些個虛名附會一下,族譜上好歹光鮮一些。
誰家不是這樣修的譜,偏偏他秦家丁是丁卯是卯,連佃戶出身的始祖都敢往族譜上寫,也不怕笑掉人大牙。
可他這會子已經騎虎難下了,打死他也不好意思再說自家的始祖恐怕也就一佃戶。
鼻子一捏,已是坐不住了,摜下茶盅就要起身,就聽自家族侄笑了一聲,站起來道:“叔父,小侄兒經濟一行裡奔走這麼些年,蓮溪鄉間也跑遍了,您家這氣派,我敢說,頭一份兒,實在是好魄力!”
秦老爹和老族長俱是一愣。
聽得一聲“叔父”,老族長自是以爲在同他說話的。
秦老爹頭先也未反應過來,聽到後頭才知道這是在“誇”自己。
可這聲“叔父”卻是不敢當,也笑了笑,道:“秦經濟過譽了。”
老族長也是鐵青着一張臉,直朝那秦經濟使眼色。
可那秦經濟卻是面色如常,好似沒瞧見老族長的眼色,也不用秦老爹給他遞話,已是接着同秦老爹道:“叔父,我看您這圍牆就快建好了,剩下就該起新房了吧!小侄兒同木頭打了二十餘年的交道,您若信得過小侄兒,有事兒儘管吩咐。用來打椽柱樑檁的松樹、栓皮櫟也好,打傢什的山桃木、核桃木、紅椿樹也罷,您要甚的只管說,我都給您弄了最好的來。”
說着不待秦老爹說話,也不顧老族長殺雞抹脖子的使眼色,他自個兒已是侃侃而談地往下說道:“俗話道‘頭頂父、懷抱子、腳蹬妻、女兒貞潔’,這做大門的鹽扶木,做門檻的漆樹,做門扇的核桃樹或七葉樹,做門柱的椿樹、楸樹或榔樹,做門蹬的女貞子……旁的人家可以不講究,您這正打算立族,可得給子孫樹個榜樣纔是。還有這做桌面案板的梨木,您家兒孫滿堂的,家裡頭這麼些個侄兒都在念書,在家的孩子能有甚出息,自是要用梨木做書桌,叫侄兒們好好唸書下場考官到外頭當官去的……”
秦經濟一張嘴就是噼裡啪啦地一大通,秦老爹和那老族長根本就插不上話去。
秦老爹還好些,那老族長已是拿手捂臉了。
斯文掃地敗壞家聲,實在是太丟臉了!
只秦經濟看着捂着半張臉的老族長,面上不顯,心裡卻是冷哼了一記,他還覺得丟人呢!
人家爲什麼不願意同他們聯宗合譜,他這叔父眼明心卻瞎,擺在面前的道理只看不清,他卻是看的一清二楚的。
還不是看不上他們鵝湖秦氏。
其實說起來也是,就這麼一羣背朝黃土面朝天的窮措大,還偏偏自視甚高。還未開口,已是一股子酸臭味道撲鼻而來,換作他,他也一百個不情願。
可這世上又不是隻有聯宗合譜這一條路,人家既是不想和他們在這上頭有瓜葛,那就另想別的道好了。
他還不信了,就憑他這副行走江湖的嘴皮子,還磨不下這一家。
溫水煮青蛙,這可是他的拿手好戲。
秦經濟信心滿滿,老族長卻再是坐不下去了,一拱手,領着秦經濟甩袖告辭。
秦老爹倒也不曾失了禮數,親自將二人送至門口,看着秦氏族長佝僂着遠去的身影,心底卻是頗有感悟的。
一個家族想要永遠走上坡路,何其容易。
稍有不慎,就有傾族之禍……
花椒站在門內,看着秦老爹有些佝僂的身板,和一點一點瀰漫出來的情緒,不知怎的,忽的就傷感了起來。
頓了頓,慢慢走上前去,探着小身子,歪着小腦袋小心翼翼地看了秦老爹一眼,又一眼。
見他目光沒有焦距,就嘆了口氣。
秦老爹瞬間醒過神來,扭頭看着身旁皺着圓團團一張小臉的花椒,忽的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她的髮髻。
花椒懵着一張小臉看着秦老爹,實在是老爺子的情緒轉變實在太快,不過也就眨眼的工夫,花椒也笑了起來,順手就握住了秦老爹寬厚有力的大手,只覺一顆心瞬間就落回了實處。
秦老爹牽着花椒,一徑隨着心意往外走。
不管是上坡路也好,下坡路也罷,只要別忘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就總能趟出一條路來。
秦老爹長吁了一口氣,花椒卻已指着前頭嘰嘰咕咕同他談天兒:“祖父要修一個大大大的碼頭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