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府一片白幔遮天,只要那些穿着官服來拜祭的人成爲了唯一的色彩。
安一欣一眼就看見了安守和。他穿着絳紫色盤領寬袖長袍,外罩黑色薄氅,神色溫和雍容,雖然官至宰相,但身上讀書人的氣質反而越來越明顯。
也不知道渣爹還認不認得我?安一欣心裡想着,深吸了一口氣,筆直地向着安守和走去。
此時靈堂中所有祭奠的儀式都已經做完,哭聲轟轟響起,又迅速消失。隔着無數的白幔靈幡,可以看到靈堂的門扇已經卸下,巨大的棺槨旁邊圍滿了白衣青年。他們都是陸家軍中千戶以上的將官,此刻正忙着把一根根白麻粗繩穿過孝槓,準備上肩。
眼看着棺槨就要離開靈堂,院子裡僕從丫鬟往來奔走,引領早已拜祭過棺槨,此刻等在院子裡的賓客集中在一側。他們要跟着棺槨步行一段,然後再視遠近親疏或是坐轎繼續跟隨送殯,或是自行散去。
安守和既是院中官位最高的人,又是大將軍府姻親,此刻見亡者至親都在靈堂之中哭泣忙碌,正要幫着安排賓客排成隊伍,安一欣已經穿過院子,走到了他的面前。
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鬟突然走到自己面前,既不行禮也不說話,而是直直地望着自己,安守和心中詫異,不由得仔細地看了安一欣一眼。
小丫頭長得一般,但從頭到腳,就好象剛剛仔細洗了三五個時辰似的,乾淨得一塵不染,整個人不象花,倒象藕,帶着清甜的水香。
不過她既不是自己府裡的丫鬟,看她的打扮也不是大將軍府的丫鬟。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她,也不知道她爲什麼要這樣看着自己。安守和心裡想着,眼中露出了疑惑之意。
安一欣心裡一哂,離京時自己才二歲,此後渣爹就再也沒有見過自己。安一欣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渣爹可能認不出自己,但俗話說骨肉連心,見安守和看到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安一欣還是在心裡自嘲地笑了笑。
雖然他三十六歲就已經官至宰相,雖然他相貌英俊溫文爾雅,雖然他的溫文爾雅中沒有傲氣,只有隱約的傲骨,使他看上去不象高官而更象飽讀大儒,但他拋妻棄女,十二年不聞不問,他就是一個渣爹。
安一欣清楚地記得安守和十二年前的樣子,也是一樣的英俊挺拔,在一路迅猛上升的過程中,歲月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疤痕,而是給他添上了一層明珠美玉般的光輝。
那是多年來事事順遂積聚起來的光輝。
安一欣想起吳山鎮的李氏,暗暗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她前世活到三十歲,她能理解李氏爲什麼思念了安守和十二年卻毫無怨言,但她真心地替李氏不值。
一個男人看上去再好,若不愛惜一個甘心爲他付出的女人,他就是渣男。
安一欣知道此刻在安守和眼中,自己就是一個小丫鬟,卻還是忍不住嘴角微微一撇,望着安守和,露出了譏誚之意。
安守和臉色微變,但他一向自負寬和待下,更因爲此刻大將軍出殯,他不想生事,所以沒有大聲喝斥,而是壓着聲音問了一句,“你找我何事?”
我只是想看看你,然後回去告訴你的原配,你現在的樣子而已。安一欣在心裡說,她默默地又看了安守和一眼,轉身就要離去。
“你……”安守和愣了愣,見小丫鬟轉身就走,不由得動怒,低喝了一聲,“你無禮,你站住。”
安一欣頓住腳步,回身看向安守和。
安守和望着安一欣的眼睛,只覺得莫名其妙地全身一僵。那雙眼睛明亮如星又清澈如水,彷彿能瞬間看出自己所有的卑微算計,但眸光一轉,又溫柔地掠過不提。
安一欣嘴脣動了動,到底是什麼也沒有說,而是再次轉身,邁步就要離去。
“你站住。”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從靈堂門口傳來,隨着聲音傳出,一個穿着雪白綾裙,披着雪白輕裘披風的少女急急走來。
她纖眉秀目,原本就肌膚如雪,被一身白衣一襯更顯得如一朵含苞欲放的白梅花一般,清麗逼人。雖然年紀還小,但容光初綻,已足以讓所有看到她的人都眼睛一亮。
安一欣看着她,卻是皺了皺眉。
這個少女正是安易潔。
安守和看到女兒快步走來,眉梢眼角都立刻溫和了幾分,“這裡亂糟糟地,你怎麼自己就跑了出來?你娘呢?”他嘴裡責備着,目光已向女兒的身後望去,卻沒有看到陸榮錦。
“娘馬上就出來了。”安易潔答了一句,就不再理會她爹,轉臉就瞪向安一欣,“大舅母說打了你十板子,怎麼你看上去一點事都沒有?”
安一欣根本沒理會安易潔,她聽說陸榮錦馬上就出來了,心裡不由得暗暗叫苦。十二年沒見,渣爹認不出自己,可是陸榮錦纔剛見過自己,她卻是認得出的。安一欣心裡想着,眼光四下一瞟,見周圍幾個官員見宰相的愛女突然走了過來,都露出詫異的神情,此刻紛紛低頭回避。安一欣知道安易潔雖然年紀還小,但閨閣千金,在這樣的場合下突然跑到男人叢中也是大違閨訓。安守和爲了不讓女兒出醜,一定不會任由她和自己糾纏,立刻就會讓她走開。
安易潔也知道自己不應該過來,但想起在老夫人屋子裡安一欣推自己的那一跤,心頭的怒氣就直衝上來,再也管不住自己。她一把抓住安一欣的胳膊,“死丫頭。”她低聲呵斥着,“我要好好教訓你。”
“放手。”安守和低喝一聲。他沒多說,但眼中含意十分明顯。堂堂的宰相千金,大庭廣衆之下跑過來就是爲了懲罰一個小丫鬟,這成何體統!
“爹。”安易潔叫了一聲,聲音不高,但語氣卻是實打實地委屈至極。
安守和頓時面色一緩,“等你娘……”他一句話沒說話,已經中途改口,“你娘出來了。”
趁安易潔分神,安一欣一把抽回了手臂,十指尖尖,還順手掐了安易潔一把,才扭頭看去。只見巨大的棺槨之後,陸榮錦一身白衣,鬢插白花,正攙扶着嘉儀公主走出靈堂。
二人視線遙遙一對,安一欣只見陸榮錦眼中寒芒一閃,卻立刻調轉目光,向安守和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