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獵人的五感之敏銳,遠在常人之上。
飯後,他站在左家屋外的小院裡,但半個村子的風吹草動,其實他都大致聽得見。
更遑論相隔不遠的一戶人家,那並沒怎麼遮掩的說話聲。
“我就說那小丫頭不是什麼省油的燈,這才離家幾個月,就打扮得跟城裡的大小姐一樣花枝招展的!乘着馬車大搖大擺地跑回來炫耀,簡直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白驍只聽了一句,就隱約在腦海中將這個聲音和一個身形肥胖的村婦連在一起。
先前幾十個村人在門口圍觀馬車,其中有少數對左家咬牙切齒,敵意分明,這村婦正是其中之一,也是其中之最。
其他人的敵意,羨慕嫉妒恨居多,此人卻更爲複雜也更爲濃烈。
而之後,一箇中年男人嘆息道:“唉,人家的確也算是城裡的大小姐啊,考上了魔道士學院,以後當了魔道大師,那就是天上人了。”
村婦頓時大怒:“呸!天上人,她也配?那魔道大師都是何等人物,哪一個不是上等人家出身的,她一個破落戶出身,也配當魔道大師了?何況若是真有本事,當初怎麼沒人推薦她去輝煌谷,偏要她自己一個人跑去什麼紅山城?”
“唉,那輝煌谷裡盡是上等人家的孩子,她這出身,當然沒人會推薦她,所以纔要去紅山城尋求機會,這不是就找到了一個好機會……”
村婦的怒火簡直要破體而出:“你怎麼淨向着她說話?難不成你也被那小丫頭給迷住了?那小東西從小就不乾不淨的,回個家都要帶上兩個男人!指不定她去紅山城到底是學什麼魔道,還是去當萬人騎的娼婦了!不然就憑左家那破落窮酸的德行,她也穿得起那上等衣料?也不知睡了多少男人,才湊出這門面來!”
“你這話說的,真是……”
“我說錯了!?真要是什麼潔身自愛的女人,能跟兩個男人坐一輛馬車?那車廂密不透風的,但凡是個要臉的姑娘也該羞死了!”
——
當白驍將自己所聞轉述給高遠時,這位邊郡的豪門少爺簡直驚呆了。
“我了個槽啊,這都什麼鳥人啊?!”高遠先是驚訝,繼而也氣得臉色發紅,“我還以爲這世上的渣滓都集中在世家豪門裡,想不到這下面真是有過之無不及啊。這特麼……操了!”
高遠說到後面,簡直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在院子裡踱步不停,髒話也噴個不停。
而白驍則專注地聆聽着村裡其他的聲音。
諸如那村婦一般的惡毒到極致言論倒是不多,但是村人們茶餘飯後的閒聊中,卻的的確確充滿着對左家的惡意。
“左家的丫頭真是出息了啊,短短半年,就能帶兩個男人回家了。”
“之前不是還有個五嶽學院的人跑過來要收她當學生嘛?據說還真是葫蘆原附近數得上的魔道學院,結果左大小姐居然都看不上,非要留在紅山城,嘿嘿,大概是和東邊的小夥子們濃情蜜意,難捨難離吧。”
……
輿論環境如此惡劣,也就難怪左家人和周圍鄰里不相往來了。
但這又實在讓人費解,左青穗一家人,到底做過什麼天怒人怨之事了?
“因爲我們是異類啊……”
不知什麼時候,左青穗也來到了小院中,看着踱步不已的高遠,和站在高處聆聽的白驍,輕聲說道。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爹孃和其他人是不同的。尋常的莊稼人,是務必要生個男孩纔開心得起來,但自從我生下來,爹孃就格外寵我,從來沒有嫌棄我是女孩,而且還是個身材瘦小,沒什麼力氣的女孩……後來,我偶然跟一位路過的先生學了讀書識字,便央求爹孃給我買書。我家並不寬裕,現在邊郡的書雖然不貴,家裡買起來也很吃力,可爹孃就是節衣縮食也要給我買書,甚至是魔道書……我13歲的時候,忽然有人上門說親,爹孃問我,我當然不願,比起書裡的世界,那些只知道吃飯喝酒生孩子的男人……我和他們生活不到一起去的。所以之後爹孃就將說親的人全都趕走了。再之後周圍的人就開始笑話我家是自不量力,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還有人說爹孃是想讓賣女兒,攀高枝,什麼話都有,我家也就從此越來越不招人待見啦。“
左青穗這一席話,說得輕描淡寫,少女也看得出的確沒有什麼情緒波動,顯然過去這麼多年,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家鄉環境。
但是落在聽衆耳中,這卻是足以引燃火山爆發的醜陋人性。
高遠整個人都彷彿被氣得膨脹了一圈,緊握着拳頭罵道:“這羣……”
結果話沒說完,就被白驍打斷道。
“源頭是那家嗎?”
左青穗有些不解:“源頭?”
白驍伸手指了下不遠處那個說話最惡毒的農婦的家。
“從我的感覺來看,村裡流言的源頭應該是那邊。”
左青穗咬着嘴脣,輕輕點了點頭:“青嬸在村裡威望最高,對我家的成見是最重,之前最先來說親的就是她,但是……”
頓了頓,少女用非常堅定的語氣說道:“但是我討厭她!”
高遠驚得連怒氣都丟掉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左青穗如此態度鮮明的討厭什麼人。
哪怕是之前……在入學試後的狂歡夜經歷過人生中最大的危險和屈辱,左青穗也只會將那段經歷埋藏在心裡,展露給他人的,永遠是那羞澀而內斂的笑容。
少女也會有自己的愛與憎,但是除非是積累到極點,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表露出來的。
高遠不由感慨:“看來這家人才是真正的做了孽啊。”
白驍則沉吟了一下後說道:“那我去殺了他們吧。”
此言一出,小院裡的空氣都霎時凝結了下來,左青穗瞪大眼睛:“師兄?”
白驍解釋道:“這家人既然是一切惡意的源頭,只要將其斬除,就能震懾其他所有村人。而且,你不是討厭他們嗎?”
左青穗結結巴巴道:“我,我也沒討厭到那個地步。”
白驍反問道:“如果有一天他們突然橫死,你會覺得開心還是難過?”
左青穗張了張嘴,卻被白驍那銳利的目光,將她原本打算說出來的答案給堵了回去。
過了很久,少女纔有些沮喪地說道:“我……會開心的。”
如果只是關乎個人,左青穗不會在生死問題上幸災樂禍,但是想到自己的爹孃所遭受的委屈,承受的壓力。
再怎麼溫順的小動物,也是會有脾氣的。
“所以你稍等一會兒,我這就……”
“師兄!”
左青穗一步上前,緊緊拉住了白驍的手。
“我的確……的確想過,甚至祈禱過哪些欺辱我的爹孃的人若是死了就好了,但我絕對沒想過要自己動手殺人!”
白驍說道:“不需要你動手……”
“師兄你出手也是一樣的!和我自己動手沒有任何區別!”左青穗顫聲道,“那可是……殺人啊。”
“所以是有區別的。”白驍認真地解釋道,“對你而言,那是殺人,對我而言,那只是殺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在乎什麼手上染不染血,也沒有什麼精神潔癖,我只是個出身農家的底層小姑娘,並沒有貴族人家的矜持!如果他們真的該死,我甚至可以鼓起勇氣親自動手,但是他們罪不至死啊!他們再可惡,再惡毒,終歸罪不至死啊!所以我最多最多也只會幸災樂禍,會暗暗祈禱,但絕對不會考慮出手殺人!”
白驍反問:“罪不至死?你爲什麼會這麼覺得?”
左青穗說道:“因爲他們畢竟沒有殺人放火,只是說話惡毒了些,還有……”
白驍又反問:“說話惡毒了些爲什麼就罪不至死呢?如果他們是在侮辱大秦帝國的皇帝呢?”
“我又不是皇帝……”
“在我看來沒有區別。”
左青穗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