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晚正考慮着要如何將賈輕芸的事隱瞞下來。思來想去其實倒也不難,只因周庭修甚少待在家裡也向來不會主動過問起賈輕芸和周慕昀,至於王管家,於晚想到時候就說媽媽去出差了,一個月兩個月的能拖多久便拖多久,倘若實在瞞不住再和盤托出,王管家念着周庭修肯定也會和自己一起將此事壓下的。
她能做的,就是好好護住周庭修,可是財源又成了一大難題。
煩惱之際,她接到了張律師的電話。
“爸爸要見我?”於晚一時有些驚訝:“那、那哥哥呢?”
張律師道:“先生只說見你,並希望你先不要和庭修講。”
“又要瞞着啊……”於晚不由喃喃起來。
“還有什麼事瞞着他嗎?”張律師不解。
“沒呢沒呢。”於晚連忙否認,卻顯得過於急切反倒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只是張律師也不多問,只和她約好時間來接人,兩人又相互寒暄了幾句便結束了通話。
於晚第一次來到監/獄這種地方未免有些害怕,但是想想要見的是爸爸,並且有張律師陪在身邊,就強令自己鼓起勇氣邁步進去。
待一切無關人員離開後,周慶霖脣角勾起,笑了笑:“最近好嗎?”
於晚先是愣了愣,她有一年多沒見到周慶霖了,他褪去了往日的西裝與整齊的頭髮,身着一襲囚衣,額前碎髮零落,嘴邊留着鬍渣,倒多了幾分親近。
“怎麼不認得了?”周慶霖輕笑出聲。
“沒有不認得。”於晚頓時哽咽起來,倒是回答起他方纔的問題:“我很好,哥哥也很好,爸爸放心,我們都等您回家呢。”
“我知道。”周慶霖緩緩舒了一口氣:“我一直很放心你們。”
於晚這才稍稍心安,正襟危坐着等他指示。
周慶霖見她這般模樣,目光一緊:“庭修他……”
於晚忙道:“哥哥他很好,他一直都考年段第一,穩穩的,爸爸一點也不用擔心。”
周慶霖聞言突然捧腹:“我知道。”良久他才漸漸緩和下來,平靜地問:“我只是想知道他其他方面,怎麼樣?”
“……爸爸怎麼不見哥哥呢?”於晚思忖了會兒終於問出口:“哥哥一直很想你啊。”
從前到現在,一直在想。
“嗯。”周慶霖靠在椅後,眼神幽遠:“他好嗎?”
“好。”於晚雙手絞着衣角,目光略有閃爍。
“你從小就不會撒謊。”周慶霖定定地看着她。
於晚倒吸一口涼氣:“哥哥他、他除了不去上學,都好。”她說完後又覺得不妥,立刻補充道:“哥哥的成績向來很穩的,甩第二名好幾分呢,他一定是覺得老師講課太無聊了。”
周慶霖點點頭,眉眼盡是得意:“我從來都是相信他的。”他頓了頓,仿若毫不在意地提了一句:“你媽媽好嗎?”
於晚心頭咯噔一聲,低下了頭:“好啊,媽媽很好。”
周慶霖突然一哂:“真好?”
於晚張了張嘴,話到嘴邊改了口:“媽媽和慕昀都挺好。”
周慶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嘆了嘆道:“小晚你說實話吧。”
於晚終於沒忍住抽泣起來:“爸爸,我不想叫她媽媽了……”
周慶霖喉頭動了動:“她,怎麼了?”
“她帶着慕昀走了……哥哥還不知道,我都沒敢告訴他……”於晚支支吾吾地說着,神色哀怨。
周慶霖不是沒想到,只是當證實了想法之後,似乎一瞬間老了十歲,彷彿所有的支撐都悉數瓦解。
於晚擔憂地看着他,後悔不已:“爸爸你不要難過,你還有我們,我、我……”她驚慌失措,只得不住地說道:“對不起,對不起……”
“你有什麼可對不起的……”周慶霖仰頭靠在椅背,喃喃道:“你做得很好。”
隔着玻璃窗戶,於晚看不清他的面容,更沒看見他眼角落下一行淚。
“爸爸?”於晚暗恨自己做錯了事,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
“小晚,你一定要好好陪在庭修身邊,替我好好照顧他。”周慶霖再度坐直身子時,已掩去了方纔的落寞與傷心。
於晚正色道:“我一定好好陪着哥哥。”
周慶霖看着她堅定的目光,點點頭說:“你是個好姑娘,劉培雖然背叛我,卻也是我咎由自取,他替我找來你,我還得謝謝他的。”
周慶霖很平靜,好像剛纔的一切是於晚的錯覺一般,可是他越看不出情緒,於晚越害怕。
周慶霖像是陷入了回憶,他開口不知是對於晚說還是對自己說:“庭修這孩子,心裡有事卻什麼都沒講……不,他本想要傾訴的,可一直都是我沒有給他足夠的耐心……其實哪裡是沒耐心呢?是我故意的,故意不去看他,故意忽略他……我怕,是真的怕,我怕後悔啊……可是到最後還是逃不過後悔……都是我的錯,是我造的孽,就讓我自己償還。”
“爸爸?”周慶霖沉浸在於晚看不到的世界裡,她未曾見過這般傷神的爸爸。
“你回去吧。”周慶霖掛掉電話,最後看了她一眼,脣角微動,於晚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急着拍着玻璃喊道:“爸爸?爸爸?!”
周慶霖卻已笑着轉身離開了。
— — — —
是八月,是周庭修一直逃避的八月。
在接到張律師的消息時,他一度以爲這是周慶霖爲掩蓋逃獄而生的藉口。
捧着周慶霖的骨灰盒時都沒有相信的。
可是今日一早和張律師的對話總是徘徊在耳邊:
“你爸爸說,他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人就是你和你媽媽,無論是盛世鬥爭還是商場上的爾虞我詐,他從來沒後悔過,因爲他爲此付出了應得的報應,他自食其果故而就算心有不甘卻也無需惦記。可對於感情、家庭以及你小時候的事,先生他很後悔,即便在選擇閉上眼睛的時候,他依舊沒能夠釋懷,因爲他這輩子無論如何也償還不了,縱然得到了你們的原諒,他也無法原諒自己,因爲他恨過去的周慶霖,恨不得自己將自己殺死。”
“所以,他就這樣走了?”
“庭修,你爸爸他心裡苦,他和你不一樣,你的一切起因於他人,而先生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結果。”
“他怎麼能這麼自私……”
“他說之於你,做得最對的事就是聽了你媽媽的建議,甚少帶你出入公衆場合,也從來不讓你在學校提起自己的父親。他最後的原話是這樣說的:‘我急着求死,是怕一旦如今這勇氣褪去,將來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到時候,我拿什麼去面對庭修,拿什麼去跟阿茹交代?我又應該如何自處?如今我還有一條命,那就拿我這條命吧。’”
“……”
“先生走的時候是帶着笑的,他要求不辦葬禮,骨灰由你處置,是隨便隨風撒了或是找個地方埋了,都可以。”
周庭修走在江濱路上,手裡拎着布包裹着的骨灰盒,如同行屍走肉。
突然一陣急促的喇叭聲劃破長龍,一輛私家車從他身旁擦肩而過。
“你特麼不長眼啊!紅燈啊小子!”
車子走了,盒子掉了,裡面的白灰灑了。
炙熱的夏風吹起,周庭修眼睜睜地看着它一點點與塵埃融爲一體,消散不見。
“你擋着道啦!”
人行道上車子穿過,來來往往川流不息。
只有他一個站在中間,冷眼旁觀。
— — — —
日子彷彿絲毫不受影響,周庭修覺得周慶霖本就從未在他生命中如何濃墨重彩,這一年來更是一面未見,他照樣和寧子嶽峰吃吃喝喝,瀏覽各類大大小小的新聞消息,關注市場留意股票,偶爾也翻一翻課本做一做習題,該怎樣就怎樣。
“……明日超強颱風將在我省登錄,請大家務必做好安全防範……”
“哇塞,我還從沒見過颱風啊!什麼樣的?”寧子一臉期待地看着他們倆。
嶽峰剛打完一個副本擡起頭來,嘴裡叼着一塊紅豆酥:“颱風就是很大的風啊,除了可以給夏天降溫,最大的優點就是可以不去上學,當然,現在這個優點被我廢除了。”
他說着話,紅豆酥就一寸一寸往裡移進了肚子裡:“庭修哪兒買的紅豆酥,這麼好吃。”
“笨,上邊寫着林記糕點鋪!”寧子給了他一腦瓜子,自己也抓了一個吃:“這不是要排好長的隊伍嗎,你今天這麼閒?”
周庭修點擊着鼠標只是笑笑。
突然電話想起,周庭修看了眼來電顯示,不由蹙眉,卻還是拿了起來走至陽臺接聽:“喂。”
“阿修!生日快樂!”唐茹的聲音傳來,帶着快樂與激動:“阿修你快跟媽媽許一個願望!”
唐茹想多和她這個兒子聯繫的,奈何周庭修不喜視頻,電話也懶得接,只是企鵝消息有一條沒一條地回覆,她也不奢求什麼,知道周庭修性子冷,能和自己這般保持下去她便很知足了,今天是特別的日子,故而致電過來。
周庭修道:“沒想好。”
“好吧,你去年的願望媽媽也給你攢着呀,想想你確實不缺什麼物質的東西,其他的媽媽……哎呀不說了,我兒子要開開心心的噢。”唐茹說着突然想到了什麼:“阿修想去旅遊嗎?我現在和小玥以及邁克在巴黎,這裡真的是一座浪漫的城市!”
周庭修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麼耐心地聽唐茹長篇大論,唐茹似乎也很驚喜他的表現,最後講得口乾舌燥:“阿修今天是有什麼高興的事嗎?感覺你變耐心了!”
“還行。”
唐茹也沒想讓他多說什麼話,只要周庭修能聽自己說,她就很知足了。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才掛斷通話。
“我出去會兒。”
寧子和嶽峰各自做着事情,誰也沒發現周庭修腳步匆匆,更沒看到他早已紅了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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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叔叔你告訴我,他在牢裡見過誰?!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提起自己的委屈!他到底怎麼知道的?!他是不是知道賈輕芸出軌了?不然他幹什麼說那麼多難以理解的話來!你告訴我他是不是見到誰了?!誰啊?!究竟誰啊!”
周庭修在大馬路上瘋狂地咆哮着,他不顧路人異樣的眼神,死死抓着手機對着裡面的人喊着。
張律師沒有告訴他,只是在那頭幾不可聞地嘆了嘆氣:“庭修,先生說他是死在自己手裡,和誰都沒有關係,你不要記恨。”
不要記恨?他自私地走了,留下這麼一句輕飄飄的話,還要他不要記恨?!
周庭修覺得,自己的這十六年簡直就是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