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經綸沉默着望着岑戈,他本就不是容易歇斯底里的人,即便面對這樣鐵證,也保持着面無表情。
趙蘇漾心裡同樣五味雜陳,以前她對“開朗幽默”的付經綸敬佩得很,他默許岑戈參與辦案,她更是心存感激,只是沒想到,他的默許不過是要讓她和岑戈一步步走進殺機重重的迷宮中。
現在,她選擇毫不留情地戳穿付經綸的真面目:“宋幽燁具有極端反社會人格,從兒童時期就渴望着殺戮和犯罪,前幾名同類型的女性死者是他的初試,他體會到了虐殺的無上快樂。你根據宋幽燁的個人經歷,爲他‘量身定做’了一套虐殺手段,搭訕、囚禁、剃光頭、還原酷刑等等,連受害人的身份、性別都一併算計進去,既滿足了他的殺人慾望,又滿足你自己冷眼旁觀的扭曲心理。宋幽燁對受害者毫不留情,你又何嘗不是?你是宋幽燁的絕對領導,卻早就利用犯罪心理設計着他,以備某天將他當成主犯推出去,你就能神不知鬼不覺隱退,逃脫法律的制裁。這次你瞅準了機會,兩面三刀,一邊試圖借別人的手殺了岑戈和我,一邊趁宋幽燁不備,將爆炸物藏在他的車裡,造成他畏罪潛逃自殺的假象。或許,你的最終目的就是殺害宋幽燁,岑戈和我如果死了,對你來說就是個贈品。”
“付教授,你不爲自己辯解嗎?”江湖威皺眉問,“就像剛纔一樣?”
付經綸卻還是一言不發,眼中沒有驚懼、慌亂,平靜地聽着,好像他倆說的是別人的故事。
岑戈對跟隨而來的探員使了個眼色,探員掏出手銬,付經綸很平靜地伸手,竟然沒做任何抵抗。
十幾個小時後,參與審訊的趙蘇漾一臉無奈走出審訊室,對等在外頭的岑戈說:“付經綸一直不開口,無論我們怎麼問,他都好像沒聽見!那麼多證據,就算他始終保持沉默,最後不也能定罪?他到底在抵抗什麼?真變態!哼!”
岑戈轉身背對着她,雙手撐在窗臺上,默默眺望着遠方。趙蘇漾忽然感覺一絲愧疚,殺害岑凝的罪犯就在眼前,卻遲遲沒問出個所以然。她摸了抹脖子上的紅圍巾,衝過去握住岑戈的手,咬牙發誓道:“你放心!我就算三天三夜不睡覺,也一定撬開他的嘴!”
這一語說得豪氣十足,儘管疲憊,眼中的堅定和聰慧如同暗夜中最亮的星。
岑戈偏頭望着她,順勢將她拉進懷裡,低頭吻了下去。
趙蘇漾大駭,且不說這人來人往的走廊,頭頂幾個監控就要老命。然而他吻得動情且堅定,溫熱的觸動着她心底的柔軟,讓她緊張之餘,微微顫抖着迴應着他。
半晌,趙蘇漾臉頰通紅地回到審訊室,深吸幾口氣,下巴一擡,冷傲地望着頑固不化的付經綸,繼續套他的口供。
付經綸時不時擡手整理一下額前的碎髮,望着眼前幾個探員,眼神很深,嘴角時而擒着一抹微笑。高亮的大燈照向他的雙眼時,他也只是平靜地閉上眼睛,喉結隨着吞嚥,上下動一動。更多時候他望着天花板,食指一下一下敲着審訊椅的把手,彷彿在欣賞音樂會一樣。
從機場被帶回來後,他就是這個鬼樣子!
趙蘇漾喝了一大杯水,看了看錶,此時已是凌晨四點,大家都到了最疲勞的時候,普通罪犯到這個點兒基本頂不住了,睏意和焦慮交織,多半會撂。可你看付經綸,他一點睏意都沒有,卻好似進入了亢奮期,明明沒有音樂伴奏,他卻隨着什麼節拍輕輕點着頭。
“變態!”趙蘇漾心裡暗罵道,揉了揉眼睛,轉頭看看門上的小玻璃窗——岑戈八成還等在外頭,付經綸不撂,他鐵定不離開。
就在這時,門口忽然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和叫喊聲,在萬籟俱靜的凌晨格外清晰。
“岑隊!你冷靜一點!你不能進去!!”
“哎呀天啊!拉住他!”
“岑隊!岑隊!快來人!我們控制不住他!”
“老大!你想想自己的前途啊!千萬別……”
外頭髮生了什麼事?岑戈怎麼了?審訊室裡的幾個人面面相覷,付經綸也帶着幾分好奇和異樣的期待看向發聲處。趙蘇漾站起來,隔着小玻璃窗往外看,只見幾個身着制服的探員圍着岑戈,好像打成了一團,商鴻朗和言青、水華幾個也在,一面拉着岑戈,一面焦急地呼喊着。
那幾個人根本不是岑戈的對手,摔倒了又趕緊站起來接着去困住他,再次被打趴下後還繼續狼狽地掙扎着站起來。
“岑戈!”趙蘇漾打開門擔心地喊道。
“你——”商鴻朗見了她好像見到了救星,“你快……”話未說完,整個人就被岑戈甩到了一邊,但他還是竭力大吼着:“那個該死的變態付經綸不知道用什麼手段對岑隊他媽下了殺手!!”
趙蘇漾目瞪口呆,望向岑戈——一向冷靜自持的他眼中飽含痛徹心扉的絕望,他制服了最後一個攔着他的同事,衝進了審訊室,路過她身邊時連撞到了她的肩膀都渾然不覺。
這一撞,她重心不穩,往後倒去,一下子坐在地上。
“爲什麼!”再次受到阻攔的岑戈朝欄杆後的付經綸怒吼。
這是趙蘇漾所見過的最憤怒、最無理智的岑戈,妹妹被害之後,母親也死於同一人的陰謀下,任何人都不可能再保持冷靜了。
“岑……岑戈……”她站起來,不忍地喚着他的名字,卻不知如何再開口。
岑戈劇烈呼吸着,回頭看了看她,雙目赤紅,淚光隱現。趙蘇漾呆住了,不知所措地咬了咬下脣。她本來情商就不高,這時候更是心如亂麻,安慰?兩位至親相繼離世,說什麼節哀都是假的。勸告?看岑戈這個樣子,想必十匹馬都拉不回來。
審訊室裡的探員又一聲驚呼,岑戈竟然拔槍指向付經綸。外頭的探員也衝了進來,有人擋着槍口,有人抱住了他的腰。
“老大你不能殺他啊!”商鴻朗竭力大吼,“你冷靜!冷靜!你的後半輩子不能毀在這個神經病手裡!他就是在逼你!就是要毀了你!快……快把槍放下!”
“岑戈!!”趙蘇漾回神,尖叫着跑過去,直接擋在了岑戈的槍口前,不管不顧地朝他大聲說:“岑戈你不要!求你!他就是一個神經病!他瘋了啊!你不能瘋!”
“滾開!”岑戈低吼,目光冷厲。
“不要!你把槍給我放下!快點!”趙蘇漾也是個倔脾氣的,這時命都豁出去了。這膽識,也真算是女中豪傑。
“滾!”岑戈眼中兇光如同鋒利的匕首,直刺過去,痛徹心扉的悲哀化爲一身凌厲非常的殺氣,讓在場所有人寒從腳底生。
大家見他對趙蘇漾都如此態度,心底都涼了,更覺事情不妙。商鴻朗見狀,推開趙蘇漾,用胸膛頂上了岑戈的槍口。七八個人共同壓制着他,抱腿的抱腿,挾胳膊的挾胳膊,他動彈不得,下脣已被自己咬出了血,眼淚直直從眼中滑落。忽然的喪母之痛令大夥於心不忍,可又不敢有一絲的鬆懈。
“爲什麼……”岑戈的聲音沙啞,帶着哽咽。
“呵呵呵……”付經綸忽然笑起來,輕鬆地舒了一口氣,“怎麼樣,妹妹死掉之後,媽媽也跟着死掉,心情挺糟糕的吧?一向春風得意的你,傷心起來也是這副樣子,哈哈哈。岑戈,哈哈,品學兼優,家庭和睦,父親德高望重,母親溫柔賢淑,妹妹漂亮可愛。只是將來這一切都不存在了,喪母、喪妹,自己因爲違反審訊規定並試圖殺害嫌疑人而仕途全毀,知法犯法,監獄裡蹲個幾年,出來就是廢物一個。哦!天!這個故事足夠悲情,我喜歡。”
“你這個神經病!”趙蘇漾氣得大喊,他毀掉的不僅是岑戈的後半生,也一併撕毀了她對未來所有美好的憧憬,他們可預見的幸福彷彿一夜時間崩塌了。
“非也。”付經綸看上去心情很好,用手整理整理頭髮,好像給學生們上課一樣侃侃而談,“‘神經病’是一種非常不專業的說法,今天我要教你們一個新名詞——psychopath,冷血精神病患者,雖然行爲和正常人一樣,psychopath的大腦不能理解情感,但倒是很擅長‘模仿’情感和利用情感。自私,毫無同情心,毫無忠誠度,而且非常的自戀。”
顯然,在看到了岑戈的崩潰後,心滿意足的他打開了話匣子,“研究人員經常能發現出這類人行爲模式的矛盾,越遇到暴力事件越能沉着冷靜。哦,比如我,或許……還有宋幽燁。我們這種人一生中很有可能是出色的辯論家,而且描述事物時的手動作非常豐富,對於殘酷性的免疫力非常強。又比如我。作爲一個冷血精神病患者,我曾經花了一下午向親愛的同學們普及了這個知識點——岑戈,沒有去聽過我的這堂講座,對你而言是件很遺憾的事。”
津津有味地說完之後,付經綸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半眯着眼,下巴微擡,語速變的很快,“對很多同學而言,也這般遺憾……因爲,你在另一個報告廳開講座,他們竟然都過去聽。你不過是個靠着臉蛋譁衆取寵的小丑,而我是真才實學。你不會了解我精心準備了一個月最後上座率不到90%時的心情,而你……190%!啊,當然,90%在我們學校已經算是首屈一指,但爲什麼你一來,我就要把這個第一‘讓’給你這個毛頭小子呢?你讀過幾年書?你吃過幾次苦?你寫過幾篇……”
“所以,這是你的動機?!”趙蘇漾打斷他的話,和他對視着,眼中壓抑着震怒和悲哀交織的火光,“你嫉妒他,所以殺了岑凝!”
“!”付經綸失望地搖搖頭,閉上眼睛,“你們居然如此膚淺,同時把我想得如此膚淺。你忘了?我對自己的定義是——”他停頓一下,笑着一字一頓道:“冷血精神病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