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王晨遇害後,任何朋友見到林貴,都會認爲此人已死。
身體上的傷在三個月的修養中,已然痊癒,連疤痕都淡了許多,但心靈上的傷痕永遠不會痊癒,直到再次綻裂。
雙眼無神,似乎很害怕把目光放到某一個人身上,這就是華慶峰在縣衙刑房見到的林貴。
“孟縣丞,您沒有加蓋葫縣官印,就將林衙役判爲死刑,報奏府尊了?”
華慶峰有些奇怪,雖然孟慶唯對他很是無禮,但絕不會在這種官場規矩上犯錯:越過頂頭上司,直接服從上級。
“您太瞧得起我了,我不過只是一名小小的縣丞,哪有權力勾決人命官司?”孟慶唯皮笑肉不笑的道:“本縣縣令多不在衙門坐堂,行蹤不定,既然本官無法請示,就只得將本案奏報銅仁府,難道本官做錯了嗎!”
“呃……”華慶峰被堵了一下。
不過很快他就無所謂了,因爲華慶峰從公文副本上得到了補償。
“孟縣丞,您這上面說……”華慶峰頓了頓,給了個高深莫測的笑容。
孟慶唯對於這個愚蠢的表現視而不見,因爲花晴風只是個剛剛赴任的知縣,沒經驗沒人手,除了官大一級,沒有任何地方能壓的住孟慶唯。
“如果有不妥的地方,太爺自然可以向上峰奏明,不必顧忌,下官尚有公務,請容我告退。”
說完,孟慶唯對華慶峰隨便的一拱手,便命白米帶着林貴離開了刑房。
而留在房中的刑房司吏程義,現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甚是尷尬,不由的感覺好笑。
王晨出事後,縣衙衆吏心裡都知道這必是孟慶唯的幕後老闆齊木所爲,連典吏都無法對抗,像他們這些縣衙小吏就更不敢生對抗之心。
混沌了數月葫縣形勢已然明顯,
典吏王晨已死,不再值得一提。
知縣花晴風既無人無錢,又無膽無謀,只靠着手中印把子做一個泥塑木胎的人像,位於勢力的底層,不值得投靠;
主簿王寧勢力集中在城外,與各族土司關係密切,雖然土司之間常有爭鬥,也不可能全心全意支持王寧,但人數、武力畢竟都在齊木之上,所以在葫縣政治生態中位於第二位,如果吏員是出身苗家各寨,或經辦少數民族事務,王寧是不二選擇;
縣丞孟慶唯的勢力主要在縣城之內,與屯軍外的漢民鄉紳關係密切,且外有齊木作爲強援,可以說是縣衙內的老大,對於漢家書吏是非常值得投靠的。
所以在各勢力間遊走的程義,終於在孟慶唯的封官許願中,站在了孟縣丞的旗下,
林貴火速被捕,孟慶唯做出判詞送達銅仁府,都離不開剛剛升任刑房司吏的程義配合。
明時官衙中設有六房,首領官是沒有品階但仍然屬於朝廷命宮的典吏,旗下辦事人員就是各房的書吏,書吏乃是六房中正式人人員,在吏部有檔案,用二十一世紀的話說,就是有編制的正式員工。
而在書吏之下還有“貼書”,也就是臨時工,之上便是司吏,若縣中典吏出缺,那麼各方的司吏就是貨真價實的各房一把手了。
“程司吏,”過了好一會,華慶峰纔開口打破沉寂:“仵作驗屍說這是一具女屍?”
“正是如此,太爺。”程義喘了氣,纔回答道。
即便投靠了孟慶唯,也不代表程義有本錢可以視正七品爲無物。
低頭沉思一會,華慶峰道:“既然如此,我想親自勘驗屍身,可否?”
程義想了半天也沒想到的理由,畢竟是人命大案,只好陪同知縣老爺再去勘驗屍身。
孟慶唯回到家中,卻看到楊順舉已在家中恭候。
“人命大案,所以處理的久些,讓楊生員久候了,”孟慶唯擺出待客的笑容,向主座旁的椅子伸了伸手。
“學生已被褫革功名,不敢再稱生員,”楊順舉等孟慶唯在主座坐定,纔將半個屁股放在椅子上,恭敬地道:“只願堂妹沉冤得雪,殘民皁隸罪有應得。”
孟慶唯摸着桌子上的包裹笑而不語,笑的楊順舉頭皮有些發麻。
楊氏失蹤半年,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其兄卻對其下落毫不關心,而楊順舉與她同姓不同宗,卻拼命鬧事,難不成他與楊氏的關係比楊茂鵬還親密?
就算如此,今天楊家近百人大鬧屍場,即便楊順舉在楊家地位崇高,也不是輕易能做到的。
那麼只有一個原因,楊順舉原來有生員功名,按律免除自家農稅,所以其名下至少掛着楊家一半田地,王晨褫革其功名得罪的不是楊順舉一個人,而是整個楊家。
在這種情況下,楊順舉說只爲堂妹冤情,爲官多年的孟慶唯豈能簡單相信。
“功名被褫革也並非不能補救……”孟慶唯捏了捏包裹中硬物,繼續道:“楊生員乃忠義鄉紳,在一年前就爲本縣代書,而王晨刁滑貪婪,借楊家冤案索賄不成心生惡念,誣楊生員調詞架訟,實在可惡,待上官查明真相,本官必上報恢復你的功名,可否?”
“代書”是明清時期的縣衙臨時工,其工作就是代不認字的人寫訟狀,常由無心科場的秀才出任,
如果楊順舉乃是縣衙的代書,那麼即便與楊茂鵬不同宗,也可代其書寫訟狀。
“多謝贊府,多謝孟大人,”楊順舉一激動,什麼諂媚之詞也就出來了。
“當然,此事尚需本案了結,你可回家靜待佳音。”孟慶唯道。
“多謝贊府大人,”楊順舉立刻站了起來,一步三拜的後退退出廳門。
看着楊順舉的身影消失,孟慶唯微笑地喃喃道:“謝什麼,你不是已經謝過了嗎。”
說完,把滾出的一塊銀元寶塞回包裹之中。
華慶峰從停屍房走出,摘取蒙在臉上的簡易口罩,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有什麼好看,那麼噁心,”花晴風在一個牆角處乾嘔,他明明和華慶峰共用一個鼻子。
“程司吏,屍身你也看過了,如此腫脹連是男是女都看不清,又怎麼分辨出是楊氏?”沒有理睬臉色蒼白的知縣,華慶峰轉頭向剛剛走出來的程義質問。
程義臉色如剛纔的死人一般鐵青,也不知道是被嚇的,還是看到真相後愁的。
“縣尊這是何意?”程義只好硬撐着回道。
華慶峰沒有回答他,卻揮了揮手讓程義回刑房,而自己則向二堂走去,
因爲他剛纔看到,丁茂才帶着一個保正打扮的人走進縣衙大門。
“你就是發現屍身的保長?”
回到二堂,華慶峰便讓所有人退了出去,包括丁茂才。
保長見到華慶峰,就立刻緩緩拜下。
“回太爺的話,昨天傍晚,我同村牛二在河灘上發現一具無名屍體,我才報於縣中。”保長被華慶峰扶了起來,有些受寵若驚。
“那麼楊茂鵬是如何辨認出此乃是其妹楊氏的?”
“這……”保長有些支支吾吾。
“這裡沒有別人,你說的話只有你知我知,對此你可相信?”
說着,華慶峰看了眼堂前站着的丁茂才,他那個位置聽不到堂內再說什麼,還可以幫二堂看好來人。
“太爺說話,小人自是信的,”保長心裡卻罵道:給齊木脫靴的,還說什麼信不信的。
不過即便這麼想,保長並沒有隱瞞的打算,將前因後果一五一十的道來。
花晴風一邊聽一邊想插話,但是卻被華慶峰晾在了一邊,討了個沒趣,只好尋了把椅子坐着,耐着性子聽保長從“他家一隻雞一次生了四個雞蛋”開始講的奇幻之旅。
這其實不是他的錯,誰讓花晴風一上來就是七品的大老爺呢?
如果做過基層工作,那麼花晴風就會理解,老百姓講自己的事情來,能一天一夜也到不了主線,說白了還是工作經驗太淺了。